有人?
琨玉第一反应是,这地方怎会有人,怕不是鬼吧?
但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坦坦荡荡放下笔,扭头看去。牢房栅栏上点着几盏昏黄的灯,暗影憧憧,对面那间牢房内,一团暗漆漆的东西突然动了。
他在琨玉的注视中翻了个面,坐起来,一双蓝眸透出精光。
——还真有人。
对方身影隐在黑暗中,一双眼直勾勾盯着琨玉看。
琨玉沉吟片刻,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正要拿笔,耳边蓦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手指顿在半空——
“怎么,见了为师,不打招呼?……琨玉,十年未见,你的教养真是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声音又低又沉,沙哑的像是一把生锈的长刀,一下子刺入琨玉的心脏,他怔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在心中“啊”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原来此地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一位足足被他关了十年的,他的师父。
昏黄灯光下,琨玉眸光似乎动了动,他收回手,面朝对方,毕恭毕敬行一礼,“师父。”
对方久久沉默着。
琨玉低眉顺眼,一动不动,怎么看怎么听话,半响,那恍若没人的牢房内终于又传出了声音,“琨玉,可曾后悔?”
这一句话问的突兀,既无来龙去脉也无前因后果,让人乍一听都分不出是“你关了我这十年可曾后悔”,还是“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曾后悔”,亦或是其他更深层的意思。
但不管是什么,琨玉只有一句话,“不曾。”
他直起身,栅栏上的灯光从身侧打来,映入那一双深邃如宝石的眸子中,乍一看仿佛淬了光。
对面呵呵笑了,嘶哑的喉咙像是破风车一样,“这么多年来,固执没让你吃过亏吗?”
琨玉缓缓道:“走一步疑一步,那永远在原地踏步。我走过的路,从不怀疑。”
“好一个……从不怀疑!”对面更乐了,他十年未用的嗓子吐字十分缓慢,还时不时控制不住发出凄厉声响,简直比阴风还渗人。琨玉抬眼注视黑暗中两点蓝光,微微皱起眉。
他笑声戛然而止,猛地咳嗽几声,撕心裂肺地摔倒在地,像是要把肺呕出来一样,琨玉抬起手,又几不可察的放下,“可我却觉得……”对面大口喘息,声音漏着风,“你是一步错,步步错呐。”
琨玉不语。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寂静,阴风裹杂着寒意擦过栅栏,灯影晃动。
“算了。”对面长长叹口气,靠在墙壁上,凭此才不至于摔倒在地,“琨玉,你关了我十年,我不怨你。”
琨玉一怔,抬眼,就听他继续道:“可你这十年说关就关,连个招呼都不打,不给我饭吃也就算了,整天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
“——我困于此不足二分二厘之地足足十年,刚开始那两年,还有哀嚎求饶传来,可到后面,周围只有阴风呼号,我又不会跟鬼说话……你这不活活把人憋死吗?”
对方说着,一点点靠近栅栏,形容面貌在灯光下渐渐显露。
他已经形销骨立,须发皆白,面上沟壑纵横,眉宇间尽是风霜刻痕,眼中的光在灯下也渐渐黯淡下去。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此人已到风烛残年之际,似乎只需要轻轻一推,就化为尸骨。
可他竟奇迹般的捱了漫漫十年。
琨玉不自觉后退一步,下一刻,就见师父靠在栅栏上,黯淡无光的双眸无奈地看着他,轻轻一摇头,笑了笑,“算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琨玉,我不怪你。”
“——反正你这辈子都不会还我自由,今日你难得沦落至此,不如我们师徒俩剖开心好好聊一聊,究竟是如何到此地步。”
琨玉脚步一顿,抬眼看对面,继而若无其事的收回步子,淡淡道:“不聊。”
“为何?”
琨玉扫一眼桌上鲛绡,“我还有事要做。”
“……”师父深吸一口气,“你连我这么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吗?”
琨玉斩钉截铁,“不能。”
师父眼睁睁看着他坐到桌前,一副视万物于无物的神情,愤怒地晃一下栅栏。——可这栅栏是当年琨玉用寒山冷玉打造的,火熔不断铁打不动,他只能把自己晃个踉跄。“你就不抄这个会怎样?!”
“会死。”琨玉八风不动地拿起笔,“我还不想死。”
“……你我十年没见,你就这般待我?陪我说说话怎么了?我把我的血借给你?!”
“……”琨玉沉默地放下笔,看神情,他似乎轻叹了一口气,“师父,你我彼此都很了解对方,不必装模作样。”
他转过头,定定看着师父,昏黄的灯光在他下颌线上镀了一层柔边金光,“我从未饿过您,这座牢狱只限制鲛人行动,不包括海里生物。”
“几百年才飘来一只……!”
“还有,”琨玉温声打断他,微偏了偏头,柔光顺着他面颊上滑,蕴在眼底,颇有些温柔缱绻的模样,“以您的本事,也不会将自己饿死,毕竟那太丢人了,不是么。”
“……”师父似乎语塞,面颊抽动两下。
“您博古通今,才高八斗,我很感激您当年的教育之恩,因而没有杀您,您就不能消停些吗?”
师父冷笑一声,原本话语中听起来马上要断气的迟钝尽数消散,口齿伶俐的与当年如出一辙,“没有杀我,却把我关在赤云海旁边,让我日夜听着冤魂哀嚎,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啊?”
“哎,不客气。”琨玉谦虚道,“当年侥幸胜您一局,才能将您手下鹰犬——那一十八位长老——尽数除去,他们活着追随您,死了自然也不会忘本,师父,您不高兴吗?”
师父满脸写着“我高兴个屁”。
琨玉笑笑,体贴道:“哦,您也许不会高兴,因为他们死后亡魂飘在南海,终有一天会发现当年您不过是拿他们当棋子,届时可能就要来找您索命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话音刚落下,不知何处忽然刮来一阵凄厉的阴风,刮的两人发丝呼呼作响。
师父冷哼一声,并不以为意,话锋陡然一转,“你为她生一回,死一回,本扯平了,怎么,今日又打算将性命牵扯进去?”
琨玉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但八风不动,面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不肯泄露,“师父,我只是流了一点血,又没把脑子流出去,您不用在我这试探了,外面的事,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说的。”
“……”师父似乎咬碎了牙,只闻“嘎嘣”一声响,半响,他才挤出几个字,“琨玉,你真是好狠的心。”
“这不都是当年您教我的吗?”琨玉缓缓笑了笑,“——面对算无遗策的对手,需要时刻提防,不能给他一丝一毫可乘之机,否则,他会变本加厉的反扑回来。”
琨玉重新握起笔,眼睫在脸上投下阴影,眸光晦暗,他注视着虚空,须臾,轻声道:“我若不狠心,如今这王位,就是您来坐了。”
这轻轻一声叹如数灌入师父耳中,不知里面哪个字刺激到了他,师父勃然大怒,“那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琨玉不语,低眸,干脆利落地将笔刺入手臂中,鲜血流了出来。
长陆城。
这是花途明上工的第一天,她换上统一的蓝衫黑裤,身前系上深蓝绿叶围裙,青丝随意挽成髻,站在后房听吩咐。
刘四背着人,悄悄指了几桌,低声道:“一般清早来人不多,巳时与申时人会多一些。巳时主要是商贩与百工,这些人坐不了多久,申时来的文人雅士与闲居百姓会坐久一些,机灵些,该倒水就倒水,遇到事情先道歉,千万不要让客人不满。——诺,你今日就去二楼照看那几桌,看到了吗?”
花途明抬首,看到凭栏几个雅座,点头道:“看到了。”
刘四又吩咐她几句,便让她去了。
花途明洗干净手,立在二楼等待。刘四说的不错,上午来的多是商贩与百工,他们行色匆匆,很少有人上来二楼慢慢品茶,雅座一个上午都没招待几桌,花途明乐的清闲。
但午时刚过,吃饱了的文人雅客便出门寻消遣,花途明负责的那几桌很快坐满了人,她谨叮刘四的教诲,忙而不乱地细心招待。
这边又有一桌客人离开,花途明拿着抹布擦桌子,无意间一抬眼,看到有两男一女正拾阶往上走,她随意收回目光,将抹布别在腰间,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倏地抬首看去。
刘四亲自招待的那三位,一路点头哈腰,陪着笑将他们往这边引。
女子走在中间,手握团扇,红裙招展,浓妆艳抹,一股脂粉气扑面而来,眉眼间难掩矜色。她右侧跟着一个青衣男子,面皮白净,时不时看向她,言行小心。而引起花途明注意的,是她左侧跟着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眉眼精致,被打扮的花枝招展,可双耳又尖又长,瞳孔碧蓝——他分明是个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