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历11109』

    11月，天开始渐渐冷了。

    11月，是个凋敝的季节。

    11月，一场葬礼，带来一场秋雨。

    夏奕峯的一个朋友，去僻远古寺采风，不幸跌落山涧，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那个朋友，六芒星记得，在那年离兮小镇古寺采风时，还曾有过多面之缘。

    一个人与世长辞，也意味着被世界抹杀了存在的痕迹，死亡的怖惧让人裹足不前。

    她看到那些家人朋友撕心裂肺的痛哭，沉重的哀思与庄重的祭祀。他们让亡者若生前般风光地离去，祈望天堂有个栖息之所，让他的英灵得已安息，却仿佛又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都没有。

    亡者已亡，不问无常世事。那么那些生者呢？他们悲恸不已，哀思遍野。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生死有命，莫要强求。

    她陪着夏奕峯参加葬礼，陪着他走进那个呜咽沉丧的胡同巷，她看到亡者淡漠苍白的脸，穿着厚重规整的殓服，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在安静地睡着。

    她心境平和，看淡生死，不畏离别，不惧得失。

    她淡漠地看着厅堂巨大的“奠”字，上头横批“沉痛悼念”，两侧各挂着四条竖幅，上书：“松涛啜泣，苍天呜咽；哀乐低回，亲朋落泪”、“烟雨凄泣，满眼山花凝血泪；音容长杳，一溪流水伴哀声”。讣告立在一旁，黄纸黑字，简练严肃，不忍卒读。

    哀乐声起，低回婉转。秋雨绵绵，人心薄凉。

    很快人们就会遗忘他，只有至亲好友，走不出这阴霾伤悲，看不淡这生老病死。

    丧礼的排场很大，从灵堂的布置到宴席的摆放，神圣而隆重。亲眷朋友们送走亡者，接下来是喧腾闹杂的谢客宴。愿逝者安息，望亲者节哀，走待续的路，闯未竟的梦。

    六芒星沉心静听，闻见一澜般若语。

    耄耋老者闭目捻珠，念念有词。其词曰：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

    六芒星放任随心，闻见一片嘈杂语。

    数十宾客或忧或戚，你言我语。其语道：

    “热闹的来，热闹的去。”

    “若是孤零零上路，该是多么冷清。”

    “逝者已矣，热闹与冷清都是生者给予的。”

    “热闹有热闹的好，清静有清静的好。生死谁谙熟，呜咽满堂，悲凄深巷，世人大半勘不破、放不下、自不在。”

    ……

    六芒星拨开人群，朝僻静处走去。丧队唱诗梆子时起时落，丧诗娓娓，绕梁冲霄。但闻其唱：

    一念生，一念灭；福所倚，祸所伏。

    是吾爱，是吾怖；无牵挂，不拘束。

    未知生，焉知死；已无生，已逝死。

    世纯白，亦斑斓；世虚简，亦纤秾。

    抹新色，拂旧彩；是绮丽，亦缠缚。

    世如棋，局局新；明如镜，淡生死。

    葆永真，存本心；迷归极，极得本。

    此岸生死，彼岸涅槃；西方极乐，净土之界。

    ……

    一叠唱罢，再唱一叠，至唱至秋阳露白，这是上路的时辰。丧钟沉重，丧鼓遒劲；丧幡前引，丧乐喧阗。举香捧烛，漫撒丧纸，至亲举丧，至戚致哀。

    丧乐吹吹打打，从清早到晌午；人群来来往往，从公墓到山头。送葬之人沿着陡直山路蜿蜒而上，遇草踩草，遇蔓拨蔓。坟茔数堆半山腰，乔木四五覆阴荫。

    鞭炮落，冥纸飘，梆子动，哀嚎起：“魂兮归故里，山莽莽飞鸟倦归巢。魄兮绕桑梓，风涔涔落叶忙归根。来时，尽悲欢；去后，了无憾。”

    亡者化尘盛坛，入土为安，脱离苦海，早登极乐。人群三三两两往下散去，收敛悲恸，遗忘从此刻计数。

    是日，呜咽时起；是夜，寂静无声。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死亡非尽头，遗忘即尽头。

    ……

    满河清风，满畔月。清风徐徐，不解忧；月色离离，不解思。风过林稍，打了个卷；云飘天际，留了个连。

    六芒星问道：“如果我不存在了，于你而言，是一种什么感觉？”

    夏奕峯回道：“来时轻盈；去时沉甸。占溪风，留溪月，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六芒星不解：“人为何要自寻烦恼？”

    夏奕峯淡笑不语。

    月色清辉，佳人如玉，若世外仙姝，顷刻羽化。

    夏奕峯思绪翩跹，暗自慨然。星海微尘、太仓米粟，相逢算什么？他时常想，为什么会遇见她，不是她，会有别人吗？

    花落英，鸟啁啾；时光过，岁月往。他一直在等她，等她出现，有期待，有再见之日，就有欢喜。六芒星懵懂情爱，而他的一番情谊终将付与沟渠。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祈望六芒星永远高傲孤勇地闪耀在天际，永不坠落。好过落入俗世，化作一粒尘埃，踟蹰而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