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妲己在想,他的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呢。
或许不怎么样了吧。
敖丙也没问他,他索性也闭口不谈。
当孔雀开屏般的烟花在天际舒展最后一抹蓝紫,光束掠过敖丙鬓边的珍珠发夹,将她眼底的星光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苏妲己倚着朱漆廊柱,广袖被夜风掀起又落下,望着少女仰头时脖颈间流转的光晕,忽觉戏台上那些精心勾勒的胭脂都不及此刻鲜活。
火星簌簌坠落,像场无声的雪。
敖丙转身时裙摆扫过青砖,发间茉莉香混着硝烟漫过来,苏妲己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落灰。
指尖擦过丝绸的瞬间,他突然想起那些精心设计的陷阱、暗潮汹涌的算计,此刻都化作护城河上破碎的光影。
“烟花虽短暂,但它留下了至美。足以触动心弦。”敖丙抬头望着天际消散的流光轻叹。
苏妲己喉结滚动,忽然觉得不必再用阴谋铺就前路,不必再将真心藏进戏服褶皱里。
若能守着这双映着烟火的眼睛,每日听她讲讲西洋见闻,偶尔在晨光里看她簪花描眉。
即便褪去摘星楼的盛名,就这样平淡度日,倒也胜过这漫天华彩。
苏妲己突然不支持敖丙嫁给卢家了。
突然舍不得敖丙走,突然就习惯身侧有她在。
哎,倘若当初的自己知道现在自己的心思,会吐槽……
豪言壮志不要立那么早吧。
可是,他恍然觉得,即便能留住敖丙,也无法长时间跟她在一起。
那样就像是……
自己还是河北富农的孩子,家里人没碰鸦片,然后自己凭着本事考入了北大,北大毕业去报社工作,恰好遇到留洋千金,她告诉自己她叫敖丙,然后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突然在一起那么……不可能。
就像是蜉蝣妄图拥抱明月,萤火追逐着永恒的极光。
这场意外的相遇,不过是暗夜中的惊鸿一瞥,待晨曦刺破夜幕,她终将回到属于她的光明坦途,而自己,注定要在黑暗中继续踽踽独行,将这份心思永远封存进记忆的角落,成为心底一处无法触碰的温柔伤痕。
敖丙自然不知他心底翻涌的暗潮。
她永远是那样淡然,若非必要,只怕连多一个字都吝啬给予。
“苏先生,一起回去吗?”她的声音清泠如泉水。
苏妲己侧身轻笑,眼底藏着几分试探:“与单身男子同行,就不怕毁了清誉?”
敖丙摇头,月光落在她线条优美的下颌:“虚名如浮云,何须在意。”
“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新青年。”苏妲己挑眉,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这话若是让那些老学究听见,怕要气得掀翻太师椅。”
“先生很在意旁人的眼光?”敖丙突然发问。
苏妲己刚要否认,却在触到她澄澈的目光时泄了气。
他盯着青砖缝隙里钻出的野草,轻声说出真心话:“在意,特别在意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像淬了毒的藤蔓,缠住就难以脱身。”
说什么真心话,你不就是希望换取敖丙一点怜惜吗?看这个木头对自己露出其他表情。
你到不必装模作样。
苏妲己在内心唾弃自己。
“我以前和先生一个想法啊。”
苏妲己注视着敖丙线条流畅的侧脸,敖丙余光注意到,随后也看向他一笑:“后来我就不在乎了,因为从实际出发,说这些话的人不了解我就算了,他们的评价对自己的成长没有半点帮助,转念一想,哪怕是古代圣贤都会有人辱骂表达不满,何况自己呢?这么对自己说,慢慢的,就真的不在乎了。”
“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只是你的方法不适用我。”苏妲己知道这些道理,但难就难在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道理都明白,就很难实践在自身。
往往都是吃一堑,才真正体会到一些道理。
“先生倘若忙起来,就更不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了不是?”
苏妲己蓦地停下脚步,与她面面相觑。
敖丙这脑子可能真的是想开导他,而不是说话刺他。
可是怎么……这番好意落在耳中,却莫名像根细刺——究竟是在安慰,还是在委婉说他太过清闲?
理解起来就是在嫌弃他太闲了才会把这些负面评价记在心上?
苏妲己欲言又止,随后摇头对其说一声:“朽木!”
“先生?”敖丙望着突然加快步伐的身影,裙裾翻飞间小跑着追赶。
细高跟叩击青石板的声响错落有致,苏妲己终究不忍为难她,刻意放缓脚步。
檐角铜铃在夜风里轻晃,待身后的脚步声重归从容,两人才并肩行至巷口。
本可乘坐停在街角的殷家安排的汽车,苏妲己却偏爱步行。
北平城在他记忆里不过棋盘大小,多年来踩着布鞋穿梭街巷,早已习惯了用脚步丈量土地的触感。
他原想劝敖丙乘车返程,可少女攥着珍珠手包的指尖发白,执拗得像株扎根悬崖的青松。
路灯次第亮起,绸缎庄的鎏金招牌在夜色中泛着暖光。
苏妲己忽然驻足,望着橱窗里倒映的两道身影开口:“何苦跟着我?”
“夜间行路,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行走。”敖丙垂眸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耳坠上的碎钻跟着轻轻颤动。
“我七尺男儿,还怕宵小不成?”苏妲己嘴角噙着笑,胸腔里却莫名泛起暖意,像戏台后台刚沏的龙井,热气裹着茶香漫上心头。
敖丙忽然抬眼,声音柔和:“全北平的戏迷都知道,摘星楼的苏老板最爱走街串巷。若是被狂热的戏迷撞见……”
苏妲己哑然失笑,望着街边还在营业的茶汤铺子摇头:“总不至于有人整夜守在胡同口,就为等我这戏子路过?”
话虽如此,却不自觉将脚步挪得离她更近了些,仿佛要将这夜色里独有的温柔,多留住片刻。
“话说,你在国外读书,遭遇过歧视吗?”苏妲己开了话题,毕竟结伴行走,要是都没话题可说,到底是无聊的。
“有,有也不过在校外,只是少部分。”敖丙用寻常的语气回答他,而后视线落在街边的烤饼上。
吞了口水。
苏妲己瞧见,哑然失笑:“宴席上没吃饱?”
敖丙望着街边烤炉升腾的热气,忽然开口:“小时候,母亲总告诫我,宴席上绝不能显露出饥肠辘辘的模样。”话音落下,她脸颊蓦地泛起红晕,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忆起往事有些赧然。
她细细道来缘由,原来是要给那些贵太太们留下胃口小且举止得体的印象。
苏妲己没言语,只买了份烤饼,递到她手中。
敖丙捧着油纸,轻轻咬下一口,慢慢咀嚼。
苏妲己看着她,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原以为你是无拘无束的新女性,却不想也得为家族牺牲些自我。这算不算是半只脚踏入了新思潮,另一只脚还陷在旧规矩里?”
敖丙嘴里还忙着,因而只是点头回应他。
“刚刚你说在校外会被歧视,校内呢?”苏妲己想了解有关她的更多。
敖丙咽下嘴里的食物,道:“他们都很少见过东方面孔,我的到来,他们都是感到很新奇,学习和生活上对待我很友好,也愿意帮助我,老师也愿意牺牲时间多教导我知识。”
“那洋鬼子还挺友善的。”
“不一定,只是我的环境好,不能一概而论。”敖丙立马否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