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大堂传来几声粗嘎争执,似是有人为酒价陡涨愤懑,旋即便被同伴厉声喝止,压抑的尾音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远处徽墨城巡哨的梆子声,穿透层层叠叠的墙壁与死寂,“笃、笃”地敲着,冰冷单调,如无形的绞索缓缓勒紧徽墨城的脖颈。
整座徽墨城,连同这藏污纳垢的红柳巷,已成插翅难飞的囚笼。
封灵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斩万难”刀柄上冰冷的缠绳纹路。目光穿透窄窗,投向那片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灰暗如铁的穹窿。
“等天黑。”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地扫过对面墙根下啃食干粮的那两个兵卒,最终落回云萝惊惶失色的脸上,“死水之下,必有暗流。总有缝隙可钻。”
她霍然起身,不容抗拒地将云萝按坐在斗室唯一完好的竹榻上。指尖在少女冰凉的手背重重一按:“待着,别出声,别靠近门窗。”
封灵籁的目光掠过云萝苍白小脸和裙裾上刺目的泥污血渍,再次牢牢锁定窄窗缝隙。
对面墙根下,两个兵卒缩着脖子,如两尊石雕,机械地咀嚼着,眼神却如守洞的饿猫,死死盯住红柳巷后门。
云萝用力点头,将自己紧紧缩进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双手环抱膝盖,纤弱的背脊弓起,像一株竭力蜷缩进石缝的孱弱苔藓。
封灵籁身影如鬼魅般滑出门外,瞬间被廊下浓稠的黑暗吞没。那老旧木梯在她足下未发半点声息。
楼下大堂,方才避祸的汉子已杳无踪影,只余刺鼻劣酒气与呕吐物的酸腐气味弥漫。
通往厨房的窄道尽头,隐约传来压抑啜泣和锅勺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凄凉。
封灵籁并未走向后厨。她紧贴潮湿冰冷的墙壁,悄无声息绕到红柳巷后门旁更窄、更污秽的夹道。
腐烂菜叶、倾倒泔水桶堆积如山,恶臭熏天。
巷口,一个穿着油腻围裙的胖厨娘正探头张望,脸上惊惶,手里死攥着半块干硬的炊饼。
封灵籁出手快逾鬼魅。
胖厨娘颈侧一麻,眼前骤黑,闷哼未及便软倒。
封灵籁单手托住其沉重身躯,另一手如灵蛇探穴,探入她油腻围裙口袋深处——触到几枚冰冷铜钱和一把黄铜钥匙。
正是后厨小门钥匙。随即,她将这昏厥身躯拖至一堆散发恶臭的破麻袋后,草草掩住。
动作干净利落,尘埃未惊。
后厨小门发出一声轻微刺耳的“吱呀”。
门内昏暗,灶膛余烬微光跳动,映照出几张惊惶小脸。
几个帮厨丫头瑟缩墙角,如受惊鹌鹑,惊恐看着这如幽灵般闯入、浑身血腥寒气的陌生女子。
封灵籁目光如淬冰刀锋扫过,无形威压让她们噤若寒蝉,屏息缩身。
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旧食盒。掀开盖子,只见几碟卖相不堪的点心:边缘干硬卷翘,酥皮碎裂,暗沉枣泥馅料干瘪裸露,散发淡淡陈腐气。
旁边还有半壶冰凉浑浊的粗茶。
她面无表情将残羹冷炙叠起,端起冰冷茶壶,转身便走,动作利落。
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黑暗。
当封灵籁闪身回到水云轩斗室,反手合上门闩时,身上除了血腥尘土气外,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油腻与陈旧食物的混合气味。
她将食盒轻放在布满刀痕的小几上。
“城中太乱,此处寻不出什么能入口的东西,”封灵籁声音平稳无波。
她揭开盖子,露出那几碟惨淡点心,“只有这些,勉强果腹。”
云萝目光落在那干瘪破碎的糕点上。暗沉枣泥如凝败血,酥皮碎屑沾在粗糙碟沿。
她伸出微颤的手,小心翼翼拈起一小块。冰冷粗粝的颗粒感传来。她凑到鼻尖轻嗅——陈旧面粉、劣质糖精的刺鼻气味,夹杂一丝后巷腐败气息直冲脑门。
胃里顿时翻搅,喉头痉挛,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压呕意,脸色更白。
封灵籁却拿起另一块更大的糕点,看也不看放入口中。她咀嚼缓慢而用力,下颌绷紧如铁,如同吞咽任务而非食物。
冰冷糕渣粗砺刮过喉咙。然而,她目光并未停留,那双幽深眸子依旧穿透窄窗缝隙,死死锁住对面墙根下那两个兵卒。
其中一个拍打鼓胀肚皮,腰间镶银的制式腰牌在昏暗中反射出一点微弱寒光,如毒蛇鳞片,刺痛了封灵籁的双眼。
她喉结随吞咽轻微滚动。眼神却如万年玄冰下燃烧的业火,冰冷专注,无声刮过那两个兵卒鼓囊囊的干粮皮囊。
那冰冷侧影与她手中粗陋食物形成强烈对比,仿佛她咽下的不是糕点,而是刻骨仇恨与亟待喷薄的杀意。
*
天色彻底沉入墨海,星月无光。
一道凄冷银光如毒蛇吐信,自水云轩窄窗乍现即没。
对面墙根下,两个啃食干粮的兵卒身躯陡然僵直,旋即无声软倒。鲜血自割裂的喉间汩汩涌出,在微弱星辉下蜿蜒成暗河,渗入冰冷石板缝隙。
浓烈血腥气如毒瘴,瞬间在夜风中弥漫开。
尸体倒地的闷响尚在回荡,一道瘦削黑影已如鬼魅自墙根阴影中“滑”出。
落地轻如飘羽,尘埃未惊。
黑影对脚下尚温的尸体视若无睹,枯瘦的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摘下两枚染血镶银腰牌。
冰冷金属沾着温热血,被她无声拢入袖袍深处。身形微晃,融入更深黑暗,再无痕迹。
*
徽墨城的夜,静得窒息,如同巨大棺椁合上盖板。
这死寂与今晨血肉横飞、哭嚎震天的屠戮,构成极致嘲讽。
白日泼洒街巷、几乎没过脚踝的浓稠血浆,已被官兵用冷水粗暴冲刷过。然而石板缝隙间残留的暗褐斑块,在稀薄月光下泛着幽冷湿光,如大地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
城中堆积如山的尸骸,已被官兵驱赶麻木民夫,用板车草草拖走,倾倒于南郊临时掘出的巨坑中。
坑中烈火未熄,几处尸堆仍在燃烧,暗红火苗扭曲跳跃,贪婪吞噬着残肢断臂、扭曲面孔,发出细微噼啪声。
浓烈焦糊恶臭,如厚重油腻的幕布,沉沉淤塞在每一条街巷上空,死死黏附在每一块冰冷浸血的城砖上。
它无孔不入,钻进门窗缝隙,渗入幸存百姓惊魂未定的骨髓里。
曾喧嚣鼎沸的中央广场,此刻空旷如露天坟场,死寂得心跳可闻。
风,成了唯一的活物。
它打着阴冷的旋儿,卷起沾满血污灰烬的尘土、烧焦撕裂的布帛碎片。
这些残骸在坍塌牌楼、断折梁柱和焦黑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飞舞碰撞,发出“悉悉索索”如冤魂低泣的呜咽。
巡城士兵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死寂。步履拖沓,染血铁甲摩擦碰撞,发出单调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如同钝锈刀锯刮擦着巨大棺椁内壁。
他们手中摇曳的昏黄火把,将自身扭曲变形的影子长长投射在坍塌墙壁和焦黑废墟上。
影子拉长、扭曲、狂舞,如同挣脱地狱的魑魅魍魉,在断壁残垣间无声狞笑咆哮。
倏忽间,火把移开,光芒敛去,一切沉入更浓稠的黑暗深渊。
远处,不知哪片幸存瓦檐下,传来几声低哑压抑的犬吠,如哽咽呜咽,断断续续,更添凄凉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