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栋进城了

    天还未亮,周素芬就急匆匆敲响章琼华的宿舍门。章琼华裹紧外套起身,眉头拧成死结:“大早上的,周同志,你什么事这么急?”

    周素芬猫腰凑近:“章主任,我发现冯兰英半夜从库房偷拿了线,没走正规手续。”

    章琼华神色一凛:“你确定?”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周素芬仰着脖子,面容狰狞,“半夜两点多,她踮着脚扒线塞围裙里,跟做贼一模一样!”

    章琼华沉思片刻:“知道了,晨会上处理。”

    天刚亮,县文化局刺绣室坐满了人。冯兰英和黄雪莲刚落座,就撞上周素芬得意的目光。她端着保温杯轻抿一口,嘴角挂着讥笑。

    “兰英姐……”黄雪莲不安扯她袖子,“素芬姐这样子,像是没安好心。”

    冯兰英始终想不通自己何时得罪过周素芬。自打进了县文化局,这位周同志便处处与她作对。她本不愿计较,大家不过都是为口饭吃,各凭本事罢了。但若有人非要往她这枪口上撞,她冯兰英也不是那任人揉捏的软面团。

    “别管她,就当是野猫拱了咸菜缸,闻着臭,看着烦,可没胆子咬人。”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素芬听见,霎时间,她脸色一僵。

    话音未落,办公室骤然安静。

    章琼华走进来,脸色有些冷,将文件拍在桌上:“昨天晚上接到同志举报,库房物资异常,今天需要彻查。”

    此话一出,全场沸腾。

    “要是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归还物品,可以不做追究。”章琼华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在冯兰英头上。

    冯兰英皱眉。

    气氛凝滞了一瞬。

    就在大家都好奇这私自偷拿物品之人是谁之时,周素芬斜斜地瞥着她,立刻站起:“冯兰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偷拿的丝线藏哪了?等搜出来,你就等着蹲局子吧!”

    满座皆惊。

    章琼华看向冯兰英,眉目冷然:“麻烦冯兰英同志解释一下。”

    冯兰英将银针别进绣绷,声音淬了冷:“周同志,空口白牙说人偷东西,可有证据?”

    “证据?”周素芬三步跨到桌前,指甲几乎戳到对方鼻尖,“昨晚两点半,我亲眼见你往围巾里塞了两卷特供桑蚕丝!敢不敢让大伙儿搜你屋子?”

    冯兰英忽然轻笑出声:“原来你说的是昨天晚上啊。”她不慌不忙取出绣绷,下面带着一卷桑蚕丝。“是这个吗?”

    看见那卷丝线,周素芬直接冲上去把那一卷拿出来,手举得高高的,眼睛瞪得浑圆:“这防伪记号只有库房有,大家快看,就是冯兰英偷的!”

    “周同志对我可真是热情啊。”冯兰英冷笑,转而耸了耸肩,声音坦然,看着大家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拿了。”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看到没有?她承认了,冯兰英承认她拿了!这样子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的人怎么配留在县文化局!如此的人绣出的东西,怕是还没绣出来,咱们仓库都被她搬空了!”

    周素芬站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

    众人闻言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想不到平时看着干干净净的冯兰英居然手脚不干净,半夜来偷丝线。”

    “是啊是啊,有些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啧啧啧。”

    “兰英姐,我不信,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黄雪莲抖着唇。

    “各位同志,我只是去取了,可不是偷呀。”冯兰英笑着将自己兜里的绣绷扯出来,“绣领袖像的面部轮廓需要用到桑蚕丝,昨夜我熬夜刺绣之时绣的上头了,想到了就去拿了。”

    她手举得高高的,日光流淌在蚕丝绣品上,领袖像仿若活物。

    桑蚕丝绣出的眉目含笑,睫毛纤毫毕现,随光线流转仿佛在轻颤。鼻翼唇角的针脚细腻自然,肌肤纹理栩栩如生。

    转动绣绷时,光影在面容上流动,连耳后发际的阴影都分毫不差,整幅绣像呼之欲出,让人屏息。

    “天!就跟活了一样!”

    “是啊,我好像看见那眼珠子转了一下。天呐,这也太真了吧!”

    刘爱华颤抖着说:“这可是苏绣中的虚实针啊!”

    “这是什么针法?怎么从未听过?”

    冯兰英环视众人:“苏绣有平针、乱针、打籽绣,还有虚实针,用实密虚疏的线条,能让绣品看似活过来。而我用的就是这个虚实针法。”

    冯兰英上辈子颠沛流离,后面虽被逼着进了养老院,可到底还是断了收入。学了刺绣之后,一绣就是十来年,没有收入,就靠绣品卖点东西,每天都在灯下绣,可惜到后面她眼睛花了,再也看不见了。

    章琼华仍沉着脸:“即便如此,领料必须登记。”

    “章主任是认为我没有登记吗?”冯兰英递上文件:“不好意思,我都登记过了,特批的,加班领料单都有签字。”

    周素芬尖叫:“你什么时候拿到的?!凭什么你能领到特批线,难不成领导给你开小灶了?”

    冯兰英轻笑一声,指尖往墙上一指:“周素芬,你眼珠子是摆设吗?黑板报上白纸黑字写着特殊项目申请流程,自己眼瞎还怪别人?”

    众人齐刷刷扭头,只见宣传栏上赫然贴着红头文件,申请流程写得明明白白。

    “你、你!”周素芬气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双手抱胸,嘴巴一扁:“肯定是伪造的!”

    “够了!”章琼华突然厉声喝止,眼神锐利地扫向周素芬,“周素芬同志,你现在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工作纪律!”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章琼华站起身,声音冰冷:“第一,无凭无据污蔑同事;第二,公然质疑组织决定;第三,扰乱正常工作秩序。”

    她将文件重重合上:“现在,立刻向冯兰英同志道歉!”

    周素芬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可是看着众人的视线,她如芒在背。

    半天过后,周素芬这才不情不愿地上前。

    “对…对不起,冯兰英,我看错了,我不该污蔑你。”

    冯兰英慢条斯理地将手里文件放好,连个正眼都没给她:“看错了?周同志这眼神倒是奇妙,看别人时火眼金睛,看规章制度就成了睁眼瞎。往后啊,建议周同志把眼睛捐给需要的人,省得留在自己脸上,净耽误正事。”

    此话一出,众人都憋着笑。

    章琼华转头看向冯兰英,语气缓和了些:“冯兰英同志,以后这类特殊情况,请提前报备。”

    “好的,章主任。”冯兰英微微颔首,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会议结束后,众人围着冯兰英看着那逐渐成型的领袖像七嘴八舌地说道。

    “兰英姐太厉害了!看看那周素芬,净知道冤枉你,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冯兰英啊,你这虚实针绣得可真好,有没有时间教教我呀?”

    “是啊,你这绣的太好看了,你之前跟谁学的呀?哪位绣娘?这也太厉害了吧!”

    周素芬缩在墙角阴影里,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了血印子。她死死盯着被众人围住的冯兰英,耳边嗡嗡直响。

    自己五岁就被按在绣架前学针法。记忆里奶奶的竹板子打在手上的痛感至今难忘,一针错了就是一板子,绣歪了就不许吃饭。

    她无意识地摸着指腹上厚厚的老茧,想起这些年熬红的双眼,被针扎得满是针眼的手指,多少个深更半夜独自在灯下苦练的场景。

    整整三十年,她拿了县里三个刺绣比赛的头等奖,这才有了站在这儿的机会。

    可眼前这个冯兰英,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从没听说拿过什么奖,凭什么就能轻轻松松绣出连老师傅都惊叹的虚实针?轻而易举就让自己踩到尘埃里,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一切?

    周素芬喉咙发紧,心里翻江倒海。她花了三十年才练就的手艺,可是如今在她面前却变得一文不值。

    周素芬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嫉妒滔天。

    暮色四合,冯兰英端着搪瓷饭缸走过来,就看到周素芬还坐在角落里,不知在盯着什么,整个人像是藏在阴影中。

    她停在周素芬面前,声音平静:“周同志,你在这干什么?难道晚上不吃饭吗?”

    周素芬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哼!”她一把拍开冯兰英伸来的手,“少在这假惺惺!”

    冯兰英也不恼,把饭缸放在旁边的窗台上:“食堂今天有红烧肉,去晚了可就没了。”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冯兰英!”周素芬猛然抬起头。“也不用你可怜我,少来看我笑话!”

    冯兰英挑眉,语气冷冷清清:“我为什么要看你笑话,你有哪点值得我笑的地方吗?”

    “我曾是我们大队第一的绣娘,如今却被你踩在脚下,你难道不觉得很高兴吗?”周素芬道。

    “周同志,你觉得你是大队第一,可知道这县里面有多少个大队?你哪怕是全县拔尖,又晓得全省上下多少个县?”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通透:“就算你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也有几万个像这样的万里挑一。”

    周素芬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冯兰英声音温润如春风:“其实啊,人这一辈子,不必非要争个第一第二。”

    她抬眸看向周素芬,目光平和而坚定:“只要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到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就够了。”

    周素芬怔了怔,攥紧的手指微微松了松。

    冯兰英微微一笑:“绣花不是为了比别人强,而是为了对得起这一针一线。”她指了指周素芬绣架上的半成品,“你看,你的针脚细密匀称,配色也讲究,这已经是难得的本事了。”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道:“对了,明天开始我要教虚实针,你要不要也来听听?”

    周素芬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饭缸,突然觉得喉咙发紧。红烧肉的香气飘过来,肚子咕噜了一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夜风掠过龙华大队,几声犬吠刺破死寂,漆黑的夜空,只留三三两两颗朦胧的星。

    崔国栋蹲在自家土墙根下数钱,五毛、一分、一块,这些皱巴巴的票子,是他起早贪黑半个月挣的。

    “数钱呢?”王春娟从灶房出来,手里拎着泔水,眼睛直勾勾盯着钱,“国栋,家里盐没了,猪圈也该修了,把钱给我,明儿赶集买东西。”

    崔国栋攥紧钱往怀里缩:“这钱不能动。”

    “咋的?”王春娟眉毛一竖,泔水瓢咣当撂在磨盘上,“你藏着钱想干啥?是不是要去县城找那个丧门星?”

    这时崔红梅从屋里探出头来,嘴里还磕着南瓜子:“哥,你可别操心了。人家冯兰英现在在县城过得可潇洒了,天天在国营饭店吃饭,日子比咱们滋润多了!”

    崔国栋脸色一沉,把钱塞进贴身的布兜里:“红梅,你别跟着瞎掺和。你嫂子带着仨孩子不容易,我心里有数。”

    等明天,他就坐早班车进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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