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栋你滚

    这是崔国栋第四次来县城。

    县城离大队,坐班车要三个小时,算不上远,只是想着去一次要付车费钱,回来一次要付车费钱,在县城里还要花钱。

    车费钱都够买些肉了。

    他舍不得,也不舍得。

    记忆中,崔国栋第一次来县城是五岁那年。

    爷爷出了事,他记得那会儿他刚睡醒,空中飘着雪花。戴红袖章的治安委员就带着两名民兵上门了。他们冷漠地站在门口,告诉全家人都要去县城进行审查。

    下了雪的路,能把车轮子吞下半截。他们到县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小的崔国栋冻得小手通红,后来,爷爷没能回来。

    第二次,是弟弟病了,吃了村医的药,上吐下泻,脸色青白,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娘让他背着弟弟去县城治病。

    那会儿,他带的钱不够,就给医生磕头,磕得额头冒血。后面,旁边的过路人看不下去,帮他补了药费。

    第三次,是他和英子一起去县城办理结婚登记。

    他们本来只需要在公社登记即可,偏偏英子和他来自不同的公社,所需材料出了岔子,需要俩人去县里办理。

    他记得,那天,窗外的油菜花开得正艳,黄灿灿一大片。英子扎了两个麻花辫,车子转弯时,发梢打在他脸上,痒酥酥的。

    “崔大哥,等回村,我就是你媳妇了,到时候,你要背着我进屋。”英子那会儿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漆黑的眸子中满是澄澈。

    话一出口,她脸颊腾地漫起两片霞色,像被灶膛火燎着似的,赶紧垂下头,指甲抠着衣角,来回绞成麻花。

    “嗯,咱们再把挨着大门的那屋收拾出来,当新房。”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像是揣了只兔子。

    “崔大哥,都听你的。”她温柔地笑着。

    英子是几个哥哥姐姐养大的。她娘在她三岁的时候就没了,后面,爹也跑了。

    英子是老幺,头上还有六个哥姐。哥姐都是很朴实的人,可是也真的穷,怕英子饿死在家里,就把英子带到了他家,说虽然年纪小,但没几年年纪就合适了。

    他们不要彩礼,只求崔家给英子一口饱饭吃。

    英子就这样,在他家里长到现在。

    当年瘦巴巴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抽条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还给他生下了四个孩子。

    车子忽然刹住了,司机在前面吆喝了一声:“客运站到了,下车的准备下车!”

    崔国栋这才如梦初醒,拿着包袱愣愣下车。

    站在县汽车站的台阶上,他一时有些恍惚。六年了,县城的变化不大,只是人更多了,街道更挤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是他最干净体面的一件衣裳了,可是上面的补丁,还是让他抬不起头。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往前走。人群熙熙攘攘,有骑自行车的工人,有挎着菜篮子的妇女,还有几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走过。他下意识地低头,避开那些打量的目光。

    他得找到英子。

    赵队长说了,他们应该是在县文化局……对,去县文化局!

    脚步越来越快。

    冷风钻进领子,他缩了缩脖子,看着眼前错综复杂的十字路口,有些茫然,手足无措。

    他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几次想伸手拦人,又缩了回来,攥着的拳头里手心溢出了一层薄汗。

    终于,他拦住一个拎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同、同志,县文化局怎么走?”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一个字几乎含在嘴里。他下意识低头,盯着自己的解放鞋尖。

    那妇女皱眉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前面路口左拐。”说完快步走开。

    崔国栋站在原地,耳根发烫。他局促地搓了搓手,低着头快步往路口走去,心里却雀跃起来,嘴里不住地念着“前面左拐”。

    日头倾斜,已经四点了。

    冯兰英正低头赶工,忽见章琼华主任抱着一摞文件匆匆走过,连往常的巡视都省了。

    黄雪莲搁下银针,脑袋凑过来:“兰英姐,主任今儿跟踩着风火轮似的,连咱们出的错都没揪呢!”

    “专心绣你的。”冯兰英指尖翻飞,“机关单位领导们自然忙。”

    黄雪莲咂咂嘴,突然眼睛一亮:“听说今儿食堂炖了红烧肉,还跟鸡蛋炖着。换了平时,哪能吃到这些好的?今天可是好日子!”她咽了咽口水,“我听食堂门口的婶子说,还有熘肝尖。不行不行,越说越饿。”

    冯兰英被逗笑:“就你馋虫多,快干活,把手头的绣完,咱们待会儿早点去。”

    打完了饭,今天的工算是收了。冯兰英和黄雪莲说说笑笑地出了县文化局大门,往院子而去。

    只是刚出门,她脚步忽地一顿。

    一月的寒风里,崔国栋裹着单薄的旧棉袄站在门口的槐树下。袄面洗得发灰,在冷风中微微颤动。

    他生得挺拔,浓眉下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此刻却低垂着眼睑,目光躲闪地扫视着地面。

    “兰英姐,那不是崔……”黄雪莲看见那人,眸子瞬间亮起来,还没说完就被冯兰英摁住了手。

    冯兰英神情冷淡,拎着食盒自顾自地往前走:“快回去吧,再晚会儿,饭菜该凉了。”

    黄雪莲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出声,快步跟上了冯兰英的步子。

    只是边走,她边悄悄扭头,又看了崔国栋一眼,见他仍低着头站在树下,不知在看些什么。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崔国栋脚边掠过。

    他无意识地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忽然像是感应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

    他瞅着县文化局的方向,里面人几乎已经走光了。他皱了皱眉,还没有看见英子,却在偏过头的一瞬间,看到了不远处一道纤细熟悉的身影。

    心头猛然一颤。

    “英子!”崔国栋快步追了上去,脱口喊出声。

    凑上前去,果然看见了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他更是欣喜若狂,“我等到你了,英子,我在这等了一天啊,可算没白等!”

    冯兰英脚步一顿,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崔国栋立刻像得到鼓励似的,眼睛亮了起来,可下一秒就看到她别过脸去。

    “崔国栋,你来干什么?”声音冷得淬了冰。

    “我、我来看你和孩子……”他急忙追上去,声音里带着急切,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我攒了些钱,想带来给你,你一个人在县里不容易,还带着那么多孩子。”

    冯兰英突然停下,转身盯着他,冷笑了一声:“你带了多少钱?”

    崔国栋一愣,赶紧把自己攒下来的十块钱递过去,眸中带着希冀:“这半个月攒下来的十块钱都在这儿了。”

    冯兰英闻言,伸手把钱拿过来数了数。

    他满怀欣喜,等着英子的夸奖。

    可冯兰英却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把钱塞进他兜里,转身就走。

    “怎么了英子!”崔国栋连忙追上。

    “就这点钱也值得你大老远跑来现眼?”她声音轻佻,“留着给你自己买双像样的鞋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她要的不是钱,而是这个男人能在家里直得起腰板,是他有男人的骨气。可是今天带来这十块钱算什么?

    算个笑话!

    他每年给王春娟交的那些钱,都不止这个数了。崔国庆回城了,他也不找他还钱?就带着皱巴巴的一卷十块钱来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还是那个懦弱到骨子里的、像头老黄牛似的,只会扑哧扑哧在地里干活,连自己媳妇儿都护不住的崔国栋!

    一句话让崔国栋如坠冰窖。

    然而只是瞬间,他又高兴了起来。英子肯定是心疼他穿得太破了,心疼他没衣服穿。

    他就知道,英子最是嘴上硬,心里软的。

    不过没关系,他不穿,把所有的钱都给英子。

    冯兰英拉着黄雪莲快速回了院子。见他还追上来,直接“砰”的一声将门关上,然后插上了门。

    “兰英姐,咱们就这样不管崔大哥呀?”黄雪莲犹豫问着。

    冯兰英轻飘飘地扫了眼门口,“管他干什么?十块钱在他身上,他有手有脚的,总不能饿死在县城里吧。再说了,就算饿死了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饿死他的。”

    说完这话,冯兰英就拎着食盒摆到桌子上,去唤文玲吃饭。

    黄雪莲担忧地看了看门外,终究也没说些什么。

    给几个孩子喂完了饭,收拾完房间,天已经黑了。不知何时外面飘起了小雨,雨珠子凄凄沥沥地打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地很快便顺着屋檐流下来,砸成更大的水花。

    冯兰英哄着双胞胎站在门口,朝着紧闭的门看了看。这么大的雨,是个傻子也该回去了吧?她皱着眉,转身就准备回屋。

    这时候,黄雪莲撑着伞准备去将门口落叶扫一扫,没想到一开门,看到外面的人影,她惊讶地“呀”了一声。

    “崔大哥,你怎么还没走啊?这么冷,你找个干处站着呀!”

    屋檐的青瓦堆叠出一线窄窄的庇护,可肆虐的风卷着雨丝蛇行般钻进来。

    崔国栋蜷缩在檐角,粗布衫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顺着衣角不住往下淌水。

    闻言,他抬起头,冻得发白的脸泛着清透,睫毛凝着水珠,苍白反倒衬得眉眼如画,在雨幕里清冷又夺目。

    借着门缝透出的光,崔国栋看到了冯兰英抱着孩子站在檐下。

    瞬间,他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抑制不住欣喜,冲着她大声喊着:“英子!”

    然而话刚喊出口,其他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看见他的英子皱了眉,细细的柳叶眉蹙在一起,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对他的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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