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栋重生了

    人群渐渐散去,角落里的李彩霞晃了出来。她是村里李铁匠的女儿,天生一副爱嚼舌根的性子。

    她扭着腰肢,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凑到王春娟身边:“婶子,您别气坏身子,离了再找呗。”

    王春娟这才看见她,立刻堆出讨好的笑,拉住她的手。

    “彩霞啊,你看国栋现在单着,你俩……要不……试试看?”

    李彩霞像被烫到似的甩开手,满脸嫌弃。

    “婶子可别瞎说!我好心劝您,您咋把我往火坑里推?崔国栋离婚带娃还得养您,谁愿跳这坑?当我傻呀!”说完扭着腰走了。

    王春娟僵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这姑娘前几天还说崔国栋人不错,要是离婚就跟他,咋转眼就变了卦?

    “国栋,你别怕,娘肯定给你找个好媳妇!”

    话刚说完,她扭头才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早没了儿子的踪迹。

    崔国栋攥着那张离婚证明,指节发白。拖着步子走在山路上,脚下枯枝断裂的声响格外刺耳,如行尸走肉般。

    天边滚过闷雷,山风骤起。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那张薄纸哗啦从指缝挣脱。

    崔国栋瞳孔骤缩,踉跄着扑向空中翻飞的纸张。

    “英子。”

    纸片打着旋儿飘向陡坡下。

    崔国栋想也不想就追了过去,伸手去抓,脚下碎石松动。

    一脚踏空。

    天旋地转间,他从窄窄的山路旁滚了下去,斜坡上长满了荆棘灌木,倒刺锋利,勾破他的肌肤,血肉模糊。

    他翻滚着,一路往下,噗通栽进河里,浑浊的河水卷着枯枝直往下游冲,也将他冲到下游。

    刺骨的河水灌进衣领,他呛咳着挣扎,却被暗流拽得更深,浑浊的水波糊住眼睛,只能摸到滑腻的长着青苔的石块。

    肺叶像被冻僵的河水灌着,四肢在冷水里泡得发木,连划水的力气都顺着指缝流走。

    终于,他抓到了河道旁的树枝。

    咬牙,他用力往上扯,头却咚地磕在青褐色礁石上,痛得他眼前一阵眩晕,险些又被冲入湍急的水流之中。

    好在,旁边有个石块,强撑着最后的力气蹬着石块,崔国栋眼冒金星地爬上了岸,一上岸就抽了浑身气力似,仰头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血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滴,在土黄色的河卵石上洇出暗红的印子。

    冰凉的雨水砸在脸上。

    他睁着眼,却看不见天,灰蒙蒙的云层压下来,雨点像细密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

    噼里啪啦。

    雨,越下越大。

    瞳孔涣散。

    崔国栋恍恍惚惚之间看见了往后的日子。

    一九八零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村头的柳树刚冒新芽。

    他蹲在门槛上,听着屋里四个娃饿得直哭,这会儿,村里不少人都进城打工去了,他也想去。

    娘说:“城里是你能去的地方?”

    攥着他的袖口苦口婆心,“国栋啊,你别做傻事,你爹前年摔断腿欠的债还没还清呢,几个娃张嘴等着吃饭,你走了这屋咋办?城里的事儿谁说得准呢,外边那都是骗人的,只有好好地种着地,咱们才能有饭吃啊!”

    他信了娘的话,哪里也没去,眼睁睁看着村里一户接着一户的人买上了自行车,盖上了大瓦房,而他们家的土墙漏了又补,补了又漏。

    后来八五年包产到家,他领着三亩薄田,本想着好好过日子,没想到老大带着老二老三祸害邻居家的鱼塘,好不容易攒的钱全赔光了。

    为了还债,九零年他跟英子俩就进城去买早点,天不亮就起来和面,生意刚有起色,弟妹又欠了钱。

    他那弟弟在外面捅的窟窿太大了,还不起了,求着他借钱,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将摊子给人抵了出去。

    再后来,千禧年征地,补偿款却被几个儿子分走。

    那年,他的头发全白了。老家的房子全蛀空了,得翻新房子,几个孩子天天在外,一打电话要钱就说没有。

    他只能上工地,别人嫌他年纪大不肯用他,他只能摸黑做些小工。零八年在工地上摔下来,工头给了他五百块钱,就把他撵出来了。

    病拖久了没治,他瘫了,躺在医院那张病床上,像快发烂发臭的肉,尿顺着腿根往下流,连翻身都做不到。

    几个孩子站得远远的,满脸嫌弃,只有英子一边又一边拿着帕子给他擦身子。

    吃饭时,他的手发抖,连勺子都捏不住,汤洒了一身,他知道他这辈子算是彻底废了。

    “爹这一天要花三百多块钱,这么多钱我一个人哪里扛得住,要不均吧,一家一百块。”

    “不行,我刚贷款买了车,再说了,爹这情况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啊,这钱得给到啥时候啊?我家那口子不同意。”

    “是啊,你也知道我家就那个情况,刚生了娃,几个孩子都不够用了,哪有空给爹用。”

    “爹不就喜欢待在乡下吗?他在那儿待着病肯定好得更快一些。”

    “对对对,把爹送回乡下去,乡下空气好,医院就是骗钱的。”

    他听着这话,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他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一辈子,养大的孩子到头来竟然连一天一百块的医药费都不肯出。

    他苦笑了一声,恨。

    恨他们白眼狼,恨他们不是东西,更恨的是自己窝囊一辈子没出息,连自己孩子都教不好。

    当时娘惯着他们的时候,他就该往死里打,打服了为止,可他总想着孩子还小,长大了就懂事了,结果呢,养出了这三个白眼狼。

    他更恨的是自己没用,连累英子跟他吃苦,嫁给他这几十年来没过个一天好日子,还要给他端屎端尿,他算个什么男人。

    氧气罩的雾气越来越重,他的视线模糊了。

    模糊之中看着还在给他忙碌、进进出出拿单子的英子。

    他还没说出最后一句话,手就重重地落了下去。

    一滴雨猛地滴在他眼里,冰冷刺骨。

    再睁开眼时,崔国栋的瞳孔深处燃起了一簇冷火。

    他盯着天,雨竟然晴了,太阳高悬于天上,那耀眼的日光刺得他眼睛有些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里嵌着黄泥巴,微眯眼眸,唇角带着淡淡的嘲讽。

    “国栋啊,你总算回来了。”王春娟正拿着个符纸念念叨叨,满脸愁容,就看见门嘎吱一声开了,立刻来了精神。

    看到儿子回来,急切地拉着他的袖子往屋里拖,絮絮叨叨。

    “还好你跟冯兰英那个贱人离婚了,我找人算过了,咱们家最近倒霉,全是那个贱人克的,她八字带煞,专克夫家,要不是离了,咱们家迟早得完。”

    崔国栋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袖子,眼神平静地看着他的老母亲,声音淡淡的:“娘,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

    王春娟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这才正色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他的脸还是那张脸。

    细碎的黑发微微湿润,有几缕贴在白净的额头上,鼻梁的弧度依旧清秀,唇线也还是那样薄而内敛。

    乍一看,似乎什么都没变。

    可那双眼睛,却像是被换掉了。

    明明目光平淡,甚至称得上温和,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凉。

    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像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却又诡异地让人感到一种压迫感。

    他的视线扫过来时,既不锐利,也不凶狠,却像是能轻易看穿一切,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不过是浮光掠影,激不起半点波澜。

    可偏偏,就是这样平静的眼神,却给人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国栋啊,你咋了?是哪儿不舒服吗?”不自觉地,王春娟的底气就弱下去了,“怎么脸色看着这么不好?”

    “娘,我没事。”他语气始终淡淡的。

    王春娟始终觉得儿子这样子不对劲,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紧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猛地拔高了嗓音。

    “你不会还因为冯兰英那个贱货的事儿难过吧,啧啧啧,我刚听村里那几个婶子说了,说她早些年跟那些干部就眉来眼去,背地里不知道搞过多少回破鞋了,你离婚做得好,别叫别人看白了我们崔家。”

    “你可千万别把她当个宝。”

    “够了。”崔国栋冷不丁的嗓音,直接让王春娟震惊。

    她反应过来后眨了眨眼,顿了顿,随后猛的哀嚎,“崔国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为了那个贱婆娘,敢吼你老娘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大的儿子为了个破鞋跟亲娘顶嘴!那冯兰英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是不是床上功夫特别厉害,叫你念念不忘了?”边说着她边拍着大腿大声嚷嚷着。

    崔国栋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得直抽气。

    他俯身在王春娟耳边:“娘,您再说一个字,我不介意把你的嘴缝上。”

    他的声音很轻,又轻又缓。

    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带着粘稠的恶意,让人不寒而栗。

    王春娟脸色刷地惨白,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终于闭了嘴。

    完了。

    她大儿子向来最听话,从来不敢这样跟她说话,结果现在,居然还要将她嘴缝上……

    王春娟的身子抖得跟落叶似的。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大仙说的话。

    不会是冯兰英那贱骚货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让她家国栋撞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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