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兰英赶着最后一班车回到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远远地,她就看见院门口有个小脑袋一探一探的。
文玲正踮着脚尖往外张望,一见她的身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娘!娘你回来啦!”小姑娘脆生生地喊着,像只小燕子似的扑了过来。
冯兰英一把抱起女儿,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文玲想娘了没?”
“可想可想啦!”文玲搂着她的脖子直晃悠,嘟着小嘴告着状,“娘不在家,弟弟们都不好好喝奶。”
屋里飘来阵阵咸香,听到外边的动静,黄雪莲系着围裙探出头来:“兰英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就说这个点该到了。快进来,菜馍馍刚出锅,咸菜粥也熬好了。”
两个双胞胎正躺在床上,抱着奶瓶咿咿呀呀地蹬着小腿。见着冯兰英,乌溜溜的大眼睛立刻笑成了月牙。她挨个戳了戳奶娃娃肉嘟嘟的脸蛋,抱着哄了哄。
“手续都办妥了吗?”黄雪莲一边盛粥一边问,“听说现在上幼儿园要准备不少证件呢。”
冯兰英把哄好的双胞胎放到榻上,眉眼弯弯,“都办好了。多亏赵队长帮忙,省了不少麻烦。”
“那体检呢?文玲体检过了吗?”
“明天一早就去。”冯兰英吹了吹热粥,“赵队长给开了介绍信,说是直接去找李大夫就行。”
黄雪莲往她碗里夹了块咸菜:“要我说啊,还是县里的幼儿园好。我听说黄陵那边新来了个老师,是工农兵学员出身,可受孩子们喜欢了。”
文玲眨巴着大眼睛:“娘,幼儿园是不是有很多小朋友呀?”
“是啊,”冯兰英笑着给她擦擦嘴角,“到时候文玲就能认识好多新朋友了。”
“正好有件事要说。”冯兰英给文玲擦了擦嘴角,“我和崔国栋离婚了,三个孩子都归我。”她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明天要晒被子,“雪莲得空帮我去趟崔家搬行李么?”
黄雪莲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僵住。
她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话来:“离……离婚?”声音尖得都变了调,“兰英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冯兰英正要解释,黄雪莲已经急得直拍大腿:“我活这么大,就没听说过谁家媳妇主动离婚的!”她一把抓住冯兰英的手,手心全是冷汗,“你、你这不是自断后路吗?”
文玲被这阵仗吓着了,缩在冯兰英怀里不敢出声。
黄雪莲这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压低声音说:“兰英姐,你听我一句劝。女人没个男人怎么行?往后谁给你挣工分?谁给你挑水劈柴?孩子们长大了说亲,没爹的孩子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冯兰英看着黄雪莲急得发红的眼圈,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急。
这个从小在村里长大的姑娘,脑子里还装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理儿。
“雪莲啊,”冯兰英给她倒了杯热水,赶紧搂住快要哭出来的黄雪莲:“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雪莲,你瞧瞧咱们现在在哪儿?”她指向窗外县城的灯火,“在这儿,我有手艺能挣钱,文玲能上学读书。不比在村里,天天看男人脸色强?再说了,我现在能赚的公分比三个大老爷们加起来还多,劈柴?以后烧柴的地方可就不多了。文玲说亲,姑娘还小,多读书,快乐几年,不好吗?干嘛要围着男人打转?”
她夹了块菜馍放进黄雪莲碗里,眼中闪着光:“等文玲长大了,我要供她读到高中、大学。到时候她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比早早嫁人强?”
黄雪莲眼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可是兰英姐,这样会不会被人看不起啊?再说了,我们只是在这儿待一个月,以后还得回村里去。”
“回村里去干什么?回村里挣那点工分糊口?”冯兰英握住她的手,她没和她说,再过几年就是务工潮了。
而且,再过几十年,城里的姑娘们穿着利落的西装,踩着高跟鞋在写字楼里进进出出。她们谈论的不再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而是升职加薪,出国进修。离婚证变得跟粮票一样普通,谁也不会对单身妈妈指指点点。
“雪莲妹子,咱们得趁现在在城里扎根,多赚些钱。村里的地饿不死人,可也富不了。要想发财,要想被人看得起,还得进城务工。钱袋子才能鼓鼓囊,才能活得有尊严。”
这话让黄雪莲听不明白,反正从小爹娘就跟她说,多种地就有粮吃,有粮吃,人就饿不死,但现在兰英姐却跟她说,饿不死只是第一步,要想活得有尊严,还得是钱袋子鼓鼓囊囊。
黄雪莲有些茫然。
但转而她眼眸又亮起来。
“英子姐,哼,反正,要是有人说你闲话,我就抡着拳头揍他们,咱们靠自己双手挣钱,不丢人!”
“雪莲妹子快吃吧,饭要凉了。”
吃过晚饭,冯兰英收拾了一番。让黄雪莲再帮自己请个假,自己明天上午带着文玲去把体检办了。
不过好在,还好是工作日,县医院人不多,她们八点去的,十点就办完了,办完了冯兰英又把孩子送回了家,赶去了县文化局。
到了办公室她才发现,今天人少了些。
黄雪莲压低嗓音,凑到冯兰英耳畔说:“周素芬家里好像闹了什么矛盾,她已经请了两天假了,不知道在搞什么。这些天章主任也忙忙碌碌,不过你也别担心,好歹咱们进度完成了七七八八,月底赶工应该能完成。”
话音刚落,就见章琼华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看到冯兰英回来,像是看到了救星:“你可算回来了,冯兰英同志!快快快,都干起活来,麻利点!咱们时间不多了!”
宋翠兰慢条斯理地喝了杯茶,咳了咳嗓子:“别急别急,慢工出细活。”
章琼华一看到她就头疼,要不是她绣工确实了得,真想向组织申请换人。
冯兰英见状连忙应下,立刻投入刺绣工作。
沉浸其中,一上午很快过去。
中午食堂刚开饭,黄雪莲就拽着冯兰英往外跑:“兰英姐快走!今天有酱骨头,去晚了连骨头渣都不剩!”
冯兰英被她拉得一个踉跄:“你这丫头,消息比广播站还灵通!”
“昨天我帮打饭的徐婶捡了掉在地上的饭勺,”黄雪莲眼睛亮晶晶的,“她偷偷告诉我今天有好菜!”
两人小跑到食堂,徐婶老远就招呼:“小黄来啦!”说着舀起两块油亮的酱骨头,“这位是?”
“这是我兰英姐!县里数一数二的绣娘!”黄雪莲骄傲地介绍。徐婶闻言又给冯兰英多添了勺肉汤。
打完饭,冯兰英习惯性地要打包。刚走到食堂门口,马路对面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瘦瘦高高,侧脸有些眼熟。
她猛地顿住脚。
这不是崔国栋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只是一睁眼,那道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快的像是她的错觉。
黄雪莲见她发呆,疑惑地问:“兰英姐,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或许是看错了。”
喂完孩子,下午继续上班。只是刚到地方就听见县文化局库房外一片嘈杂。
“章主任,再这么点下去,天都要黑了!”运输队司机急得直跺脚,额头上汗珠直滚,“省里说了,这批刺绣今晚送不到,外事任务就得开天窗!”
章琼华冷着脸,攥着清单头也不抬:“急什么?按规矩来,少一针一线都不行。出了问题,谁负责?”她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透的石头。
库房里,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清点绣品,可数量太多,眼看太阳西斜,进度还不到一半。
“怎么回事?!”一声怒喝从院外传来。县领导大步流星走进来,脸色铁青,“章琼华!省里的车还在外面等着,你在这儿磨蹭什么?!”
章琼华后背一僵,清单捏得更紧:“领导,制度规定必须……”
“规定规定!”领导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外事任务你也敢耽误?这是要全县跟着你丢脸!”
章琼华脸色煞白,嘴唇抿成直线,却仍固执地低声道:“可……可制度就是制度……”
库房门口,冯兰英正和绣娘们收拾绣绷,听到争执,抬头看了一眼。章琼华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她放下活走过去:“领导,我和姐妹们这几天一直在做这批绣品,对料子和花样都熟。让我们帮着清点,能快不少。”
章琼华猛地转头,眼神锐利地盯着她:“你?清点物资要按规章走,你没受过培训,连文书都没签过,凭什么插手?”
冯兰英不慌不忙地直视她:“章主任,规矩是死的,任务是活的。现在是你的规矩重要,还是准时把货送到省里重要?再说,若我真不会,您教我不就行了?”
章琼华一噎,脸色更难看了。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可看到领导铁青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僵持几秒,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行。”
冯兰英立刻转身招呼绣娘们:“姐妹们,过来搭把手!”她利落地分组安排:
“翠兰姐,你带人核对绣花绸缎,按花样分箱;”
“雪莲,你们点数丝线,整卷未拆的只抽检;”
“剩下的姐妹跟我清点成品,每箱贴签,谁点的谁签字!”
章琼华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她们手脚麻利的样子,终究没再吭声。果然,原本要三小时的活,不到半小时就清点完毕。箱子整齐码上车,司机长舒一口气,赶紧发车。
领导拍了拍冯兰英的肩,语气缓和:“不错,反应快,办法实在。”
章琼华站在原地,盯着冯兰英的背影,嘴唇抿得发白。她心里清楚,这次要不是冯兰英,自己非得捅大篓子不可。
车开走后,库房外安静下来。章琼华盯着远去的车影,听到后面几个绣娘嬉戏打闹的声音,她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终于,她转过身,硬邦邦地对冯兰英说:“这次…谢谢你了。”语气依旧冷硬,眼神却微微闪躲,显然不习惯说这种话。
冯兰英正和绣娘们收拾料子,闻言抬头笑了笑:“章主任客气了,这是大家一起帮忙的结果,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章琼华抿了抿唇,眉头仍皱着,但语气缓和了几分:“不管怎么说,事情没耽误。”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谢谢大家了。”
冯兰英听出她的别扭,忍俊不禁地笑了,“章主任,你这谢字儿跟子弹壳里蹦出来的似的!”
章琼华脸色一红,连忙飞快地走了。
冯兰英看着她走远,忍不住轻笑。一旁宋翠兰凑过来打趣:“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章主任居然会说谢字?”
冯兰英摇摇头,语气温和:“她只是做事认真,其实心里明白着呢。”
处理完手上的事,从库房出来,天已经大黑了,冯兰英和黄雪莲一前一后端着饭盒往院子里走。今天回来的比平时更晚了些,不知文玲饿了没。
二月初的风还带着刺,她缩了缩脖子。
后颈突然泛起一丝凉意,像是有人用目光轻轻舔过。
冯兰英猛地回头。
街口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几个裹着薄棉袄的行人匆匆擦肩而过,谁也没多看她一眼。
“奇怪…”她喃喃自语,却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正黏在自己背上。
那视线如影随形,从发梢游走到脚踝,跟毒蛇似的,让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人潮忽地涌来。
再抬眼时,却见林誉文逆着光走来,军绿棉袄敞着领口,呼出的白气里带着笑。
月光正好落在他眉梢,衬得那双眼睛格外亮。
“兰英姐!好巧啊!”他三两步跨过来,“我还正说要去找你呢。”
冯兰英刚想跟他打招呼,就看见了站在他身旁的赵小凤。
赵小凤却暧昧一笑,“我就说我这侄子怎么天天想往县里跑,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