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城门口,是为了再一次送别旧友,这让霍澄心里并不好受。
他沮丧道:“怎么会走得那么早?明明你在京城还没做多久……”
慕怀清道:“总有分别的时候,不是现在,也是将来,莫要伤心了。”
陆居澜看向慕怀清身边的苏鸣夏,问道:“苏娘子是和无晦一起走吗?”
苏鸣夏点头。
霍澄红着眼,委委屈屈地要扑过去抱慕怀清,陆居澜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揪住他后领。
霍澄一双手臂伸在半空,回头道:“老陆,你干嘛?”
陆居澜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道:“别搞得这么肉麻。”
慕怀清失笑,向两人郑重地作揖,说道:“多谢你们这几年的照顾,怀清铭感五内。此去山高水远,望你们得偿所愿,各自珍重。”
霍澄道:“你也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陆居澜回礼,目光深沉道:“不论相隔多远,我相信我们终有再见的一天,我会等待那天的到来。切记,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慕怀清笑了一下:“那怀清,就此别过了。”
别的话不再多说,慕怀清转身登上马车,苏鸣夏紧随其后。车夫驾车掉头,沿着官道缓缓远去。
慕怀清撩开车帘,探头向后望。两人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
在她不曾看见的角落,梁君行正默默注视着一切。从夏景明处听到消息的他,追过来想要送别,可临到头还是退怯了。
长长的秋风一直吹,空中几片落叶随风飘扬,相汇,又分离。
霍澄难过道:“你们一个个都走了,成亲的成亲,调任的调任,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永远没有目的。”
陆居澜道:“原来你也会有迷茫的时候。”
霍澄道:“迷茫?算是吧。好怀念以前的日子。”
陆居澜拍了拍他的肩,用他的力度代替了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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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怀清怕入冬天冷不好赶路,调任接下来没几天就交接好工作离开了,一路紧赶慢赶,不到一个月就抵达了归仁县。
时值深秋,万物凋零,小小一座县被群山环伺。马车驶入县里,路面还是颠簸的泥路,四处房屋低矮,街上行人稀疏。这里没有多余的色彩,只有土地一样的朴素。
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下。慕怀清下车,抬头望见了摇摇欲坠的牌匾,檐下蛛网遍布,门上尽是灰尘,门边坐着个打盹的衙役。
慕怀清走到那衙役身边,微微俯身,轻咳了两下。那衙役睡得死,没反应。
苏鸣夏抱着包袱走上前来:“这里怎如此倦怠?”
慕怀清不得已再低了一点身子,在那衙役头顶大声道:“着火了!”
那衙役瞬间惊醒,整个人弹起来,慕怀清快步往后一仰,这才没给他撞上。
他惊恐道:“哪?哪着火了?”
叫嚷到一半,他看见旁边的慕怀清,发现自己上当受骗,恶声恶气道:“就是你说的着火?谎报火灾,信不信我把你抓进去!”
慕怀清淡淡道:“身为县衙衙役,公然渎职,我看该被抓进去的是你。”
她向苏鸣夏伸手,苏鸣夏将包袱里的一张文书放在她手上。她只是将文书在衙役脸上抖开,什么也没说。
那衙役不认得字,却认得上头红彤彤的官印,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慕怀清道:“带路。”
见新知县已经进去,那衙役忙不迭爬起来追在她身后。
刚走进去,慕怀清就听见西侧廊房一片喧闹声。她走过去停在门口,听了好一会,抬下巴示意衙役开门。
那衙役冷汗直下,哆哆嗦嗦地推开门。昏暗的房间尘埃飞舞,一群衙役围着中间的桌子,桌上各色骰子,铜钱散乱。
“谁啊?”一个模样端正的年轻人回头望向门口。
“新任知县,慕无晦。”
慕怀清平淡的语气,瞬间浇灭了房间里的所有声音。静止片刻后,那群人开始慌忙收拾桌上的东西。
“新任知县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不知是谁嘀咕了这么一句。
模样端正的年轻人走上前,尴尬地行礼:“下官归仁县主簿宋星怀,拜见知县。”
一般来说,一个县会配有知县、县丞、主簿、县尉四个有品级的官,可归仁县是个小县,情况特殊,没有县丞,没有县尉,只有一个主簿,剩下都是些本地人担任的没有品级的胥吏和衙役。
慕怀清转身离去,宋星怀连忙跟了上去。
“住处在哪?我妹妹还等在外面,你安排人把东西先搬进来。”慕怀清吩咐道。她和苏鸣夏约定好了,在外以兄妹相称。
“是。”宋星怀应声,随即点了几个衙役。
走到门口,只见一妙龄女子站在门外,一辆马车停驻其后。宋星怀看呆了,连脚步也顿了一下。
苏鸣夏瞧都没瞧其他人,径直走向慕怀清,问道:“可以了?”
慕怀清点头。几名衙役开始帮忙搬东西。一行人去往后宅。
后宅同样简陋。上任知县刚走一个月,住处被人简单打扫过,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和一张床,此外空空荡荡没有其他摆设,不比慕怀清在书院住过的杂物间好。
慕怀清对苏鸣夏道:“你先在此休息吧,我去交接公务。”说罢带着宋星怀离开了。
县衙进仪门后是正堂,东侧是六曹和库房,六曹仿中央刑、工、吏、户、兵、礼六部,有六个胥吏各司其职,西侧是典史厅和监狱,衙役负责看管的地方,一东一西,一文一武。正堂后面是二堂,知县平日在此处理公务。
在二堂交接好官印文书后,慕怀清忽然问道:“你们为何如此渎职?”
宋星怀鼓起勇气,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们县衙已经小半年没发过俸禄了。大家都是得过且过,能混一日是一日。”
慕怀清道:“上任知县如何?”
宋星怀叹了口气:“他倒是个好人,可有心无力。这里本就穷苦,乡绅恶霸更是侵占土地,百姓们无处可去,只能背着高利贷成为他们的佃户,土地被占,赋税也收不上来,衙门就一直这么落败下去了。他熬满三年任期,连夜卷了铺盖,一边走一边哭。”
慕怀清淡淡道:“那你呢?身在其位不谋其职,又怎么不算一种助纣为虐。”
宋星怀脸涨得通红:“知县你是不晓得此处乡绅的厉害,他们雇佣了一帮打手,以前没少闹过人命,连县衙的衙役都没他家的护院多,下官实在是怕小命不保……”
慕怀清道:“人性趋利避害,这事我不怪们,但我既然来了,还请你从此牢记自己的身份。能做到主簿,好歹也是上了集英殿,过了殿试的读书人,莫要丢了读书人的风骨。”
宋星怀羞愧道:“是……”
“三日之内,你将所有账目移交给我。还有,我会申请调拨经费,今日的事,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宋星怀眼里燃起一点火光,激动道:“是,谨遵县尊吩咐!”
“其他的事不急于一时。明早,先通知所有人正堂集合。”
今日天色已晚,慕怀清和苏鸣夏一起用过晚饭,简单洗漱便早早睡下了。
主簿和衙役们的住处在后宅和东侧廊房中间的吏舍。衙役多为本地人,只有轮值夜班时才会睡在县衙。
此时,吏舍的几名轮值衙役堵在宋星怀房门口,七嘴八舌地说。
“宋主簿,那新来的知县怎么样?”
“他有没有说要罚我们?”
“那新知县看上去比你还年轻,他的妹妹也好漂亮,我在这山沟沟里,还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
宋星怀道:“说人家妹妹做什么?你们几个可不许动歪心思!”
“我们哪敢啊。宋主簿,那新知县都和你说了什么,你就告诉我们呗,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宋星怀沉思道:“新知县是个和上任知县一样的好人,我感觉行。”
一个衙役哭诉道:“可千万别,我不想再受三年的罪了啊,好人不能当饭吃!”
宋星怀笑道:“行了吧你,来个贪官你就更有得受了。”
另一个衙役呵一声笑:“贪官?不是我说,贪官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得光着屁股回去!”
众人一齐哄笑。一阵插科打诨后,宋星怀正色道:“说真的,我真觉得行。这个姓慕的知县是个有魄力有骨气的人,反正都到这般田地了,何不跟着他试一试?你们几个也告诉其他兄弟,以后那些骰子都收起来,不能没个正形了。”
“要不说读书人厉害呢,三两句就把宋主簿收买了。”
“去去去,”宋星怀将懒散靠在他门边的人一个个赶了出去,“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吃完早饭早点到正堂集合,谁睡晚了我饶不了谁哈!”
几个衙役笑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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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慕怀清穿戴好官服来到正堂,发现人竟然已经到齐了。说笑声在她到来时消失了,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看着她。
宋星怀站在最前方,带头行礼,高声道:“拜见知县!”
众人齐齐跟着高呼,行礼跪拜。
破烂的衙门里,挤满了厚重的声音,这声音的重量也压在慕怀清肩上。那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爹爹曾经的心情。
呼声落下,一室静谧。慕怀清道:“各位请起。”
待众人起身,她接着道:“我乃归仁县新任知县,慕无晦,从今日起,负责管理本县一切事务。我已了解了县衙的情况,知晓诸位苦处,不日将上报知州,申请调拨经费。好的改变并不依赖于某一个人,我希望诸位能与我共勉。昨日所见之事,我概不追究,若有下次,决不轻饶。诸位可明白了?”
“明白!”
“好。那今天,就从门口的牌匾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