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雪

    永嘉八年腊月初七,大雪。

    刀光,血影,女人的哭嚎,风声中扬起的血粒子…

    废旧的城垣旁,两名女子跌跌撞撞迎面而来。

    她们神情恍急,身后似有厉鬼。为首的那个容色稚嫩,一身淡色衣裙上层层叠叠染着血水,早已看不出本来的色彩。

    她干涸的嘴唇紧抿,一只手掀开眼前半人高的杂草,衣料被荆棘间的倒刺勾得破破烂烂,露出的半截手臂也遍布血痕。

    “姨娘,再坚持一下,到了庙里我们就能休息了。”

    女孩的另一只手上拖着一个白衣素面的女人。她神色昏沉,一张不见血色的脸在夜色中更显憔悴,沉沉地坠在女孩身后,又轻盈地仿佛一阵一刮就散的清风。

    临近年节,城门也已落锁,城郊之外比城内冷上几分,一眼望去更是没有行人。空荡的郊野里回荡着两人零落的脚步声,仿佛磨蹭在无家可归之人的心坎。

    今夜无月,整座城都灰蒙蒙的,唯独女孩一双杏眼在几粒星子的映衬下亮得发光。

    ......

    离她二人逃出侯府已经过了三四个时辰。这一路上,元映只顾得埋头狂奔,不记得忠肃侯里响彻云霄的厮杀声是如何消失无踪的,却能够感受到身后姨娘的步伐逐渐踉跄,呼吸也愈发杂乱。

    “我们歇一歇吧。”

    眼见四下无人,元映撕下自己的衣袍一角垫了垫,扶着容姨娘坐在城垣下的小土堆上。

    容姨娘原是侯府侍妾,当年她挣扎了三天三夜,生下女儿元映,之后便落下顽疾,长年缠绵病榻。

    她本就体弱,更何况刚刚经历了一夜动荡和持续地奔逃,侯府被围的惊诧,抄家的愤怒,眼睁睁看见亲人被斩于刀下的恐惧,都令她惊魂不定,神形俱疲。

    衣袖上还残存着血腥气,持续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无尽思绪就像狂蜂一般窜入脑海。

    两人俱是沉默...

    元映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回忆,就在几个时辰前数百骑禁军是如何踏破了忠肃侯府的大门,父亲被污蔑谋反,从小一起长大的流绮胸口中箭直挺挺地倒在面前,母亲拼了命的将自己推出门外,转身一个人踏入火海。

    极致的哀痛像沸腾的江水,几乎可以吞噬一个人的全部理智。她刚想放声呐喊,远处传来几乎微不可查的响声。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脚步、交谈、甚至一声幼鸟的轻啼,都会显得格外刺耳。

    ......

    戟临跳下马,握紧手中长鞭。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洗,在这样沉寂而肃杀的夜晚,即使他从小习武,此时多少都有些瑟然。

    他四周环视一圈,无人无物。

    洛阳城的郊外像一潭久未拨动的池水,看不到一丝生气,“没有人,你看错了吧。”戟临向身后道。

    又一人稍显笨拙的下了马。他头上虽也带了赤帻,但声音尖细,面容阴鸷,一眼望去并没有武将身上的英勇锐利。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不是我吹,我打小眼就尖,十里之内连只蛐蛐都能发现。不信你回去问问,年年骑射比赛除了我还有谁能拿魁首…”

    戟临不服,绷着脚上蹿下跳。他身旁那人名唤张安,不过一届阉人,因宦党得圣上器重,就派他入隼魄军中担任监军,处处指手画脚。张安冷哼一声,目不斜视地略过他,冷冷地投向他身后。

    “上位的吩咐,云将军和手下似乎并不尽心?”

    戟临身后的阴影里也站着一人,因过于沉默,方才并不引人注目。

    此时他跨出几步,几点星光洒下,隐约可见他面目冷肃,一双凌厉地凤眼似有剑光,令人望而生寒。

    “是他!”

    元映藏身在秽草丛后的洞穴中,看见来人不由心头一颤。那是云修,隼魄中郎将,宦官爪牙,今日第一个领兵踏入侯府大门的人。

    她紧紧盯着几人,只要一想到几个时辰之前亲人如何惨死刀下,她就恨得浑身发抖。

    可她却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委身于这杂草之间,她只能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恨不得将几人钻心剜骨。

    那几人遥遥说了些什么,云修看似是几人之首,武将模样的宦官却显然权势更盛,俄而提了剑,沿着城垣扫荡而来。

    这几人来的突然,元映与姨娘本就坐在城垣边上不远,仓促间只得就近寻了个墙洞躲藏。

    看着他越走越近,元映的心砰砰直跳,感受到姨娘拉着她的手指愈发用力。就在几人离她们的藏身之处只剩数米时,元映的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口,不由将自己缩得愈紧…

    “似乎此处当真无人。”云修停下脚步。

    元映蓦地呼吸一松。云修素有鹰隼将军之名,不仅因他统领隼魄军,更因他目力如鹰,能明察秋毫。那宦官虽气盛,但显然是纸糊的老虎,做起事来毫无章法,连他都这么说了,想必几人不会再坚持太久。

    张安不甘心地巡回环视。

    今日查抄忠肃侯府,上位几次强调不能放走一丁一卒,他方才分明看到此处有人逡巡,报了极大希望,不想竟是木影作祟。

    好在,出逃之人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妾…

    夜来天寒,簌簌风声烈得直往人骨头里钻。张安转身欲走,元映方要松一松早已麻木的脚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力克制却无法自抑的惊呼。

    这片洛阳城外平日里荒无人烟的郊野,仿佛也伴随着这一声惊叫而凝滞了。

    张安倏地回头,瞳孔紧缩,眼中迸裂出饿狼扑食一般的目光。他三步并作两步的靠近,半身前倾,状如恶鬼。

    元映双唇惨白,攥紧短刀的手泛起青筋。她清晰地感受到姨娘贴在她身后的半身不住发抖,背过一只手试图安慰,却在下一个瞬间紧接着变了脸色。

    可她来不及多想,那张青灰色的脸不断靠近,元映甚至已能看到他因情绪激荡而颤动的喉结,一道黑影闪过,她似抓住一线生机,全力一掷…

    “喵呜!”玄色的花狸被石子砸中,一声痛呼,拖着尾巴跑远了,荡起一道飞尘。张安被呛得直咳,不由后退几步。

    “啊哈!”戟临幸灾乐祸地简直要跳起来,“不过是一只花猫,张监军还真是观察入微、洞若观火、草木皆兵呢…啊!”

    戟临讷讷看向云修。后者只淡淡扫了一眼,他便觉得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老老实实跟到他身后。

    被这么一搅弄,张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顾不上什么黑影、人声,他尖声冷哼,撇下两人,甩开手几步走没了影。

    余下的两人也不再坚持。元映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紧盯二人离去,攥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直到再也看不到几人的影子,她咬紧牙关,忽地转身——“你是谁?!”

    “诶嘿…嘿嘿嘿…”

    逆光处钻出一乱发黄牙的男子。

    两人藏进墙洞后,容姨娘才赫然发现这不大的洞穴里竟还有第三个人。起初那人尚在昏睡,又怕元映紧张,她并未发出声响。

    可就在张安即将离开的时候,那人竟倏地清醒,容姨娘慌乱之下惊叫出声,又恐他乱动坏了大事,全身扑将上去才遏住那人口鼻。

    此时男子已挣出禁制,这男人名唤尤二,是附近村子里有名的无赖,连日游荡在洛阳城郊,手上不乏人命,心脏胆肥。

    他意识混沌,咧嘴谄笑,口中扑鼻的酒气让元映下意识退步,她忍住即将溢出喉咙的干呕,梗着脖子一寸寸靠近。

    而站在他身后的,容姨娘容色仓皇,浑身忍不住发抖。她衣衫俱乱,胸前几处红痕,是方才与这人角力所致。连夜奔波又突遭惊吓,她气喘涟涟,眼中不自觉地涌上水光。

    容姨娘本就生得柔弱,更何况两人方才肌肤相接。尤二看得入神,一时色心大起,贪婪地舔着唇扑向美人。

    容姨娘慌忙躲闪。元映只觉得脑海中轰地炸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尤二饥渴的目光像是荒野中的豺狼,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挑拨她早已绷到极致的心弦。

    她双手握住刀柄,像一头发疯的幼兽般阻挡在两人之间,一双眸子瞪得猩红,却迟迟无法将刀尖刺下。

    尤二挑衅的笑了,呲出满口黄牙。他无视元映的反抗,或许是根本不相信这个弱小女子能够对他产生威胁,悠悠喷出一口酒气,藏满黑垢的双手不紧不慢地伸向容姨娘的衣襟。

    耳边炸响的尖叫声仿佛一双利爪,在一瞬间将元映拉回几个时辰,甚至更为久远的从前。她脑中一片混沌,一张张浴血的面孔在眼前环绕,仿佛摄人魂魄的幽灵。

    她握着利刃的手举了又举,眸色晦暗,尤二丑陋的面貌在她眼中逐渐扭曲,与不久前逝去的亲人搅在一处。她头痛欲裂,迟迟无法挥下短刀,直到眼前的面孔转成母亲的模样,半身没入火海,温婉笑意被眉眼间刺目的剑痕割成了两半,她唤道,

    “映儿…映儿…”

    容姨娘嘶声大喊,“映儿!映儿!”

    她手起刀落,滚烫的血腥气迎面扑来——“映儿…”容姨娘颤抖地声线戛然而止。

    她眼睁睁地看见尤二先是一愣,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胸口,喷薄而出的血迹溅了两人一身。只不过她二人的身上早已遍布血痕,再无法区分到底哪道更新一些。

    “快走!”容姨娘猝然回神,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拔出利刃,拉着元映向更远的荒野跑去。

    两声鸦啼掠过耳畔,它们飞向东边即将破晓的日空。元映久久不能将视线从自己颤抖的双手上挪开,她被动的挪动双腿,即使今夜,面对禁军的残暴和家人的惨死,她都从未产生过举起刀兵的勇气。

    而此刻黎明将至,她全身浴血,一双眸子却如晨光般明亮,带着劫后逢生的喜悦。她忽得对未知的前程由衷生出几分豪情,她拉住容姨娘的手,指向日出的方向,那里天已泛白,下一秒,骄阳破茧而出。

    元映迎着晨光雀跃,容姨娘侧对着她,日光仿佛为她渡上一层金边,她白衣素袂,无甚血色的双唇绽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

    十日后,两人行至怀州,再无官兵追来,这一夜,元映抱着娘亲的手臂,躲在城郊的破庙里睡得香甜。夜已深了,容攸宁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的睡颜,毅然决然的,将一柄短刀刺向自己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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