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斗狼

    这一夜没有星子,傍晚时天高云阔,夜来狂风四起。

    元映已在这座破庙住了两天,她哭了又睡醒了再哭,手指摩挲着容姨娘写下的字字泣血的诀别书,不明白她为何要决然离去。

    她双眼充血,面色枯槁,只有疲惫到了极致时才能昏睡过去,可每当她幽幽醒转,却又再一次地沉浸到了无边的痛苦和疑问中。

    庙中没有床铺,更无火源,只几捆稻草勉强容身。元映身无保暖之物,从侯府逃跑时的淡色衣裙也早已换成了更不引人注目的粗布麻衫。她被冻得瑟瑟仍不愿醒来,更不愿回忆起短短数日里发生的一切...

    那日二人绝处逢生,之后又数次躲过官兵搜捕,她本怀着满腔希望,只等进了怀州城联系上父亲的多年挚友,就可以与姨娘一起获得来之不易的安歇。

    可姨娘白日里还好好的,与元映一起谋划待安顿下来之后除了尽快打探京城的消息,还要联络几个靠得住的亲朋,宦党并非只手遮天,只要有人愿意执言,父亲和家人就仍有一线生机。

    却不料第二日一早,她的身旁就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将容姨娘连日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回忆了上百遍。

    她没出过远门,两人常走错路,姨娘从无怨言;她一出生就住在了嫡母屋里,这是第一次与她这样长时间的相处,不用躲避追兵时,她会讲一讲她的从前,出生显赫官家,年少时被没为官婢,每日辛苦劳作,后来有幸遇到元映的父亲得以脱身,却又因生产落下一身顽疾…

    她一生跌宕,像一株无法折断的韧柳。元映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沉重的打击才会使她选择离去,直到为她擦拭尸身时余光瞥见她胸口上的红痕——

    她倏地想到,容姨娘曾经这样描述她的年少时光:

    “晨为之鬻,书为之羹。屈身受令,顷耳以听。内外各处,男女异行。莫窥外壁,莫出外庭。”

    好一个大家礼教!

    元映不由苦笑,十二月的北风刺骨,却不若她此刻心寒。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姨娘留给她的诀别书里,用鲜血反反复复地刮出两个字——拖累。

    自那夜城外逢生,她已然在心中将自己定性为一个令人蒙羞的母亲。

    真是荒唐!

    .

    庙外的风声愈演愈烈,元映将自己藏在稻草堆里,固执地只想大梦一场。这座庙宇年久失修,庙门在狂风的摧残下嘎吱作响,她倾耳听着,假装自己不过是置身于一场折子戏。

    风声猎猎,是才子佳人船上初遇;

    树影绰绰,是良辰美景,合卺红烛;

    猩热的气息浮上脸庞,是…

    元映浑身一凛,张眼对上一双黄绿色的瞳孔。

    这破庙虽在城外,但并不荒僻,不像会有猛兽出没。

    元映毫无准备,她从虚构的美梦里豁然清醒,半眯着眼,摈住呼吸,胆战心惊地盯着那野狼的一举一动。

    它的皮毛暗沉,腹部干瘪,小心地沿着元映露在草堆外的四肢嗅闻一周,或许出于警觉,又或许是食腐动物的本性,片刻后转身向血腥气更盛的容姨娘的尸身走去.

    元映心中擂鼓,野兽的触碰危险而黏腻,她本想装死躲过去,却在这狼俯下半身舔舐容姨娘尸身的那一刻,本能地腾空而起——

    狼发出摄人心魄的低吼,它目露凶光,呲出獠牙,因难得的进食被打断而暴怒,嘶叫着向元映扑来。

    元映双腿跪地,一手握紧短刀,一手握拳带着风挥向它的头颅。

    狼迎着拳风转身欲咬,元映伺机前扑,身体一旋,挥舞短刀插入狼身。

    狼吃痛大叫,它虽饿急却仍力大无匹,用力一抖将元映撇出数丈。

    元映撞上殿柱,浑身酥软,趴在地上。狼重新蓄力向她扑来,元映顾不得伤痛,短刀是她唯一的武器,她满脑子要将它夺回,紧紧盯住狼身,翻身躲进柱后,趁它奋力前扑的机会,双腿蹬地跃上狼身。

    元映抱紧狼头,两人重量相当,她靠身长暂时取胜,将狼箍于地面,拔出短刀就欲再刺。

    狼左右挣扎,露出利齿,一口咬在元映左臂。元映吃痛不住,小臂被鲜血浸透,手腕不受控制的颤抖。

    剧痛之中,她却毫不防守,右手攥住刀把,手起刀落,利刃如雨点般没入狼身。

    狼挣扎的更加剧烈,她也失血过多,拼着一丝孤勇,执着地用双腿禁锢狼身,就在她即将力竭之时,空中传来巨响,紧接着一道白光闪过。

    冬日难得的雷电不偏不倚地打在二者身前,野狼一双黄绿色的眼睛被强光击中,它引颈长哮,元映瞅准时机,一刀捅进它的脖颈——

    狼嘶叫一声,脱力扑在地上,元映被甩下地面,滚了几圈之后,她痛得几欲昏厥,以刀尖支地,勉强撑起半身,直到确认再也看不到那双黄绿色的锐目,她浑身一松,蓦地堕入虚无...

    半晕半醒之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挣扎着握紧了姨娘的手。

    那是永嘉九年的元日,元映后来时常回想起那一天,她骤逢新丧,为保护亲人的尸身与狼搏斗,昏倒在怀州城外的风神庙里,迎接新的一年。

    她随新年的第一缕晨光醒来。

    刺骨的寒意褪去,四周暖烘烘的,她仿佛做了一个悠长而温暖的梦,一抬眼却不见了姨娘的影子。

    她倏地翻身而起,因持续的脱力和饥饿,脑袋里晕乎乎的,一不留神便栽了回去。

    “你醒了?”有人问道。

    元映下意识拿起短刀。

    一个圆脸的姑娘走了过来,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只勉强称得上整洁,面容却显得十分亲和。她粲然一笑,大大咧咧地扶着元映靠坐在殿柱一旁。

    元映全身乏力,浑身软绵绵的,借着庙内的火光,她才忽地发现自己左臂上的撕伤竟深可见骨,全身上下都在昨夜的搏斗中留下了不同轻重的血痕。这些伤口有的已开始结痂,被简单的处理过,撒上一层药粉。

    周围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了,庙内暖融融的,女孩转身离开,元映的目光随她而动,意外的看到离火堆不远处,晾着一张剥好的狼皮。

    “真是可惜了,”那个女孩也随之看去,“你捅了它太多刀,皮毛都碎了,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不过你能活着已经很好,”她又笑道,“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还有点力气。你见到这匹狼时,它有没有双眼赤红,像在发狂?”

    元映回忆起那双锐利的令人遍体生寒的黄绿色眼瞳,轻轻摇了摇头。

    女孩显然松了口气,“太好了,不是疯狼!”她伸出一只手,“我叫钱酥酪,你叫什么?”

    元映无力与她握手,她淡淡说了自己的名字,心中仍然记挂着姨娘的事,庙内不大,她环顾一周都没有看到人影。想问,又怕吓到了人。

    钱酥酪显然极有眼色,见她舔了舔嘴唇,麻利地端了一碗水来给她喝。元映起初还留有戒心,又想自己此时身无长物,她救了自己却未提回报,便道了声谢,准备抬手接过。

    不料那水碗递到一半又转弯绕了回去,钱酥酪十分自然地饮下一大口,再次笑眯眯地摆在她面前。

    “等下替你煎好的草药,可要放心地喝下去了。”她说。

    元映不由失笑,她活过两世,自问没有见过这样机灵又通透的姑娘。

    “你是什么人?”她问。

    “如你所见,我是屠户家的女儿。我爹原是个卖猪肉的,后来去霄云楼做了厨子,再后来就死了,娘也死了。老家来人接走了弟弟,我不想走,一个人在怀州城过活。”

    “那你怎么养活自己呢?”

    “我有这双手,怎么就不能养活自己了?”钱酥酪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朝那野狼皮努努嘴,利落地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再怎么难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还能日日想着她们不成?我不仅能养自己,还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呢!”

    “倒是你,”她奇怪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怎么受得了住破庙、睡草窝?你全身那样娇嫩…”

    她的目光在元映身上逡巡,似是想到什么,脸色登地通红,急急摆手,“我可不是故意要偷看的!给你上药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皮肤又白又细,和我们这种常年风吹雨淋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元映倒未发现这姑娘的窘迫,这一问蓦地将她拉回到许久的从前——那些被视为灾难,锁在忠肃侯府最偏僻的角落里,吃残羹、穿破衣的日子。

    十几年过去了,重活一世,她从侯府里的卑贱庶女,摇身成为洛阳城里最尊贵的明珠。曾经苦难的记忆早已在光阴荏苒中变得模糊,那些歇斯底里的不甘、怨愤,曾经如尖刀般在她心口划上裂痕,也随时光被流沙冲刷般掩埋至心底。

    潮起潮落、月全月缺,都将成为过往,不过或早或晚而已。

    元映出神地望着火堆,少倾,她自嘲一笑,“不过是总会习惯罢了。”

    “不说这些了,若改日我能时来运转,定不会忘记你今日出手相助。”她如释重负,仿佛在一刻之间恢复了往日神采,“也不会辜负你一番提点的情意。”

    “你想明白了?”钱酥酪笑盈盈地问。

    “你那样在乎她,她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要为她拼命。我真害怕你醒来以后继续要死要活,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

    “既然你决定好了,我在庙后找好了地方,我们一起去告个别吧。”

    那日的天色在晌午时分放晴,元映依容姨娘生前的喜好,为她选了一个最依山傍水的地方长眠。

    条件简陋,没有停棂,没有吊唁,她们在河滩里最光滑圆润的石块上刻下了她的生平。

    前一世,她甫一生产,忠肃侯府接连发生灾祸,老夫人病逝,世子战死,嫡女溺水而亡。忠肃侯满心郁郁,远走边关,元映因此被视为不详,她也饱受折磨,不出几年就抑郁而终。

    而这一生,她们母女有幸未受牵连,她一如既往的谦卑自牧,却仍未获得平安。

    钱酥酪不知从何处找来茶酒,元映双膝跪地,持香三柱为她祭奠,她已不再悲伤,却仍有不解,可或许只能前行,万事方有解法。

    “愿姨娘来世不再托生官宦家。”洒下忌酒时,元映低声说。

    “平民百姓就能过得更好吗?”钱酥酪不以为然。

    两人于当日傍晚在庙外分别。钱酥酪不愿做高门里望不见天窗的娇花,谢绝了元映邀她一同投奔旧友的好意。

    两人就此别过,次日一早,元映沮丧地走出平康巷,恰巧碰见钱酥酪拎着一盒索唤,正欲敲开沈府大门。

    “好巧啊。” 她弯着眼睛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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