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映今日运道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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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州城中的富商沈氏是元老侯爷的故交。当年忠肃侯还是一低等将官,沈老太爷沈怀章乃其营中小吏,在战场上被人一枪捅穿腰腹,埋在死人堆里。是元老侯爷一抔一抔地将他挖了出来,背着走了三天三夜,寻到大部队,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而后他退伍从商,从街边小贩干起,逐渐发展为名下遍及纺织、食肆、钱庄、交运的巨商富贾。
不夸张的说,怀州城里的一半产业都归沈家所有,时人称其为“怀州半壁”,连街边的小孩子间都流传着“沈家粮库向阳开,开元通宝堆成山,闪瞎郎官眼”的童谣。
稀奇的是,元家与沈家的这段往事竟鲜有人知晓,两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将亲缘淡化,连年节都不曾往来。
正如上一世,直至忠肃侯因通敌的罪名被没入诏狱之前,若不是沈老太爷在短短十数天内动用各方关节全力斡旋,天底下也无人知晓富商沈家与将门元家竟然过从如此之密。
可惜的是,在那一世中,即便集两府之力,忠肃侯府也未能洗脱冤屈,反而将沈府也牵连了进来,以“叛国罪”一同入了黄泉。
但这并不是因沈家无能。只是当年接连母丧子亡,又屡遭贬斥,忠肃侯早就丧失了“求活”的心气。却白白牵连了元映和沈家众人,陪他一起去死。
那一年她才八岁。
今生侯府再度罹难,沈老爷子仍然是元家压箱底的倚仗,也是忠肃侯临走前留给元映的,最为妥帖的后路。
大年初二是祭祖迎神的日子,本不适合拜访旧友。但元映着急打探洛阳城里的消息,她精心梳洗一番,用所剩不多的银钱尽力打点看得过眼的贽礼,起了一个大早,就往怀州城里赶去。
沈家居住在平康巷,乃是怀州城里富户云集的所在。元映一路走来,只要一提沈府,立时有人上前引路,不消几刻,一座轩敞阔亮的院府便跃入眼帘。
元映在角门站定,找人通传。为以防万一,她未报家门,只道是沈府家主昔日旧友,递上军中的臂缚为信,想必沈老爷一看便知。
那门房先是以一种令人奇怪的目光盯了她好几眼,却没说什么,恭敬地请她稍后,登时便不见人影,既没有引进偏厅,更没有理会她大包小包的见礼。
元映天不亮就往城里赶,劳累非常,只得在院墙边的倒座房里随便找个位置坐了。起先还有人给她倒茶,后来则连一个小厮的影子也见不到。
她从清晨待到晌午,坐得腰酸背痛,刚想找人去问,几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来势汹汹,二话不说就将她赶出门外。
“又是哪来的下贱坯子,妄想和我们沈府攀亲戚?!”
还是那个门房,仿佛变了一张脸似的,“噔”地一声甩上角门。
之后任她再怎么呼喊也无人应门,元映落寞地离开,一转眼便看到钱酥酪那张俏脸。
“好巧啊。”她笑眯眯地说道。
......
“沈老太爷是个好人,可沈府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沈府了。”
两人坐在霄云楼金碧辉煌的台阶上等待今日的第十三单索唤时,钱酥酪抖着两条跑得发酸的腿,漫不经心地说。
元映整个下午都怏怏地,陪着她在怀州城的大街小巷里乱跑,此时突然来了精神,“你知道我会碰壁?”
“差不多吧,我可是这儿的地头蛇!”钱酥酪骄傲地仰起脸。
“来怀州城投靠朋友又不肯说出姓名的,有一大半都是来找沈家。从前沈老太爷仁善,这些求上门来的人里哪怕只见过几面也都会好吃好喝的招待。可自从去年入冬,沈府却大门一关,赶走的客人多到数不清,你可不是头一个。”
“这中间发生什么了吗?”元映问。
钱酥酪面露惋惜,“也没什么特别的。往年过年沈府都会开门放饭,沈老太爷亲自盛给大家,我还跟他说过话呢。这也不知是怎么了,人也没有、饭也没有…”
“大抵是看不上我们这些贱民,改走别的风格了。”钱酥酪眨眨眼,压低声音,“我可听说除夕那日,满怀州城的官儿都在沈府,连郡守大人都去沈家做客了呢。”
“你可真八卦!”
元映就没见过这么好事的小姑娘,哪有什么听说,想必她是亲自蹲在沈府的大门口,嗑着南瓜子看了一天戏吧。
“哈哈!那当然了!”
钱酥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跑开了,像只甩着尾巴的猫咪。她一肘撞开几个毛头小子,抢到了她今日的第十三单索唤,连句“再见”也没说,飞快地消失在街角。
“真是可爱。”元映喃喃笑道。
太阳逐渐西斜,元映仍坐在台阶上,霄云楼前熙熙攘攘,行人、食客、贩夫走卒…,每个人都有他们各自的终点。
少倾,她站起身,也学着钱酥酪的样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大步朝巷口走去。
一连几日,元映日日去沈府门前逗留,密切观察巷子中来往的每一个人,却一无所获。
钱酥酪仍跑来跑去送她的索唤,偶尔在平康巷里与元映擦肩而过时,会夸张地大声唤她,“嗨!八卦精!”
这一日下了大雪,元映一如既往地蹲守在老地方。雪天路滑,车马稀少,贵人更不会出门,她百无聊赖地数着砖块,正数到第一百八十三块的时候,一颗石子险些打到她的头,
“是元姐姐吗?”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问道。
“不是怎样。”元映没好气地回答,只当是个没人管的野小子。
“钱姐姐让你跟我走。”那小孩说。
“钱姐姐?哪个钱姐姐?”
元映腿比脑子快,话没说完就蹭地起身。还能是哪个钱姐姐,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大雪天气,叫外送的人家理应比往常更多些,怎么一上午都没见到酥酪呢。
直觉告诉她,出事了。
这小孩看着呆呆地,跑起来却快,元映跟着他七拐八拐,跑得气喘吁吁,穿过平康巷、喧闹的坊市、普通百姓居住的平民区,眼前的风景愈发破败,直到元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怀州城内,那小孩终于在一个破草棚前停了下来。
“钱姐姐让你进去。”
他的语气无甚波动,元映听不出吉凶,一颗心更是惴惴,她小心翼翼地掀开门帘,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茅草棚里十分昏暗,连只蜡烛也没有,元映一瞬间糊了眼,等她好不容易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摸索着来到床边,这才发现钱酥酪像只病猫似的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角却仍岑着笑意,
“我就知道这事交给小泉子干准没错,竟然这么快就把你叫来了。怎么样,她没把你砸出什么事吧?”
元映没心思与她玩笑,一心惦记她的伤。那日之后,她把要带去沈府的礼重新变卖成银钱,金额不多,买了日常所需随身带着。
她蹲在地上,翻出蜡烛、几件伤药、一些碎布,又让杵在门口的小泉子去烧盆热水来,准备为酥酪清理伤口。
小泉子一动不动,听不到人说话一般,元映心里又要冒火,钱酥酪连忙按住她,“这事太复杂了,别难为我们小姑娘。”
元映这才发现,那满身泥巴,头发打缕蓬在身后的孩子,竟是个姑娘。
“你妹妹吗?”她问。
“就当是吧”,钱酥酪叹口气说,“你也发现了,她脑子不好,爹娘不要她,让我捡回来的。”
元映便也知道小泉子不堪大用,不与她生气,自己动手起火烧水。钱酥酪歪着脑袋,喜滋滋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出西洋景,“大小姐也会干活呢!”
真不知道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元映白了她一眼,懒得搭理,一边疗伤,一边询问昨晚的事。
钱酥酪起先还要瞒她,逼问之下老实交代,昨日她为抢一单索唤与人打了起来,那些人趁夜报复,她人单力薄,拖着一身伤撑到回家,又挨饿受冻,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若不是元映及时赶到,她伤口感染,发了高热,撒手去了都有可能。
她说这些时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元映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境,她可怜又无能为力,只觉碌碌一生,竟有多少人在为一担米、一只烛而拼命过活。
从前她身在将府,只觉得将士们为国为家足以献出生命,却不知普通人为了平凡的活下去,竟也要拼上性命地去争去抢。
钱酥酪为抢一单索唤落下满身伤痛,而那些伤她的人呢,却也不过为了多得几个铜板,甘愿冒着被市掾(城管)当街杖责的风险。
贫者相互倾轧,富人乐享其成。
“我也没白白受苦,昨夜有夜巡,我故意引他们往巡查兵那走。我是挨了打没错,但他们也没落着好,说不定现在还在县衙里哭爹喊娘地挨板子呢。”钱酥酪安慰道。
元映沉默不语,敷衍地点了点头。
眼下两人都受了伤,她左臂还不听使唤,钱酥酪则腿不能行,至少要养上半月。兜里剩下的铜钱还不够三张嘴吃五天饭,如何活下去是个大难题。
“我饿了。”小泉子砸过来一个石子。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爹娘和弟弟走后,将房子留给了你,就是这间吗?”
霄云楼是本地最好的酒楼,连里面的小工都收入不菲,钱家不应沦落到住茅屋睡草席的地步。
钱酥酪一定有什么事还瞒着她!不然以她的心性,不会轻易求人帮忙。
“啊…”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果然面色一赧,打起哈哈。良久,她吞吞吐吐,“这就是我要找你来的第二件事了…”
“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们一家十五口的口粮,可要拜托你了!”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