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载风雨一世6

    到平安村时,天已大亮,第五茗方瞧清了酆小洪的伤势。

    脸色煞白,嘴唇无色,呼吸孱弱,衣服上全是血渍和泥土,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是淤青红紫,就是划痕豁口,最严重的是那一双腿,裤脚因木箭竖着拉成了一块布,在布头衔接的缝隙处,两条腿上从下至上,深浅不一,凹凸不平地敞开一个大口子。

    皮肉翻卷,些许地方漏了白骨,小腿和脚踝处有些皮肉都不见了…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沁。

    把人放在床上后,十一伯双眉紧锁,神情严肃,道:“即便是缝针,他这情形怕是也止不住血的…”

    第五茗硬着头皮道:“十一伯,你替他缝针吧,我出去找找,看有没有止血补血的药。”

    十一伯道:“平安村里没人懂医,寻不到的,按照他这血流的速度,不出半日,人就干了…”

    第五茗毅然道:“十一伯,我能找到止血的药,你替他缝针,救他一命吧。”

    十一伯摇头叹气,道:“这也怪我,是我提议带你们入山的,不然也不会出这一档子事。”

    第五茗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道:“和十一伯你没有关系,是我拉他去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替我受罚呢。”

    两人纷纷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十一伯留在屋里为酆小洪的伤口缝针,没过两个时辰,第五茗就抱回了一坛子烈酒。

    那酒好啊…

    十一伯从未见过这么香醇的酒,他却不明白这怎么就是药了。

    眼睁睁看着第五茗给酆小洪的腿上淋了烈酒后,那血慢慢地止住了,更神奇的是,第五茗把剩余的酒全喂给了酆小洪,本来重伤昏迷不醒的人,醉睡到第三日,居然就再无大碍地醒了过来。

    那坛酒,还真是药。

    第五茗没有解释,十一伯也不好多问。

    十一伯是一个嘴严的人,两人相拥入眠的事,他不曾对外人说过,连酆小洪重伤痊愈,全靠一坛酒的事,他在村里也是只字未言。

    其实,那日出门后,第五茗并没有急着去寻救命的东西,而是在院子里,拿一根树枝,在地上细细卜算起她的那本命格簿子。

    她给自己写的命数,她都记得,里面的劫难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若想破此局,除了靠仙力,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解命劫。

    首要的,她便是要弄清楚,究竟为何会发生这些事。

    这几日,命数中出现的异常,第五茗估算了一番,不外乎是和十一伯与酆小洪有关。

    期间,大体有三个差错…

    第一个差错,出在她这一世做人本应该清苦,绝无口福,但在上山前一日却突然吃上了肉食,上山当日还饱餐了一只野鸡,这实乃逆了清苦命,所以她合该受罚。

    第二个差错,便是跟随十一伯上山学猎山货。酆小洪摘下酸涩青果给她吃,落坑久久不得人救时,应当就是在警告她了,可她偏没有所察觉,吃了果子,还继续挖坑。

    第三个差错,原则上不是她命格簿子中的劫难,多半是她寻坑搜货时,一时没管住嘴,骂了天…

    三个差错,三份责罚,其中唯有一点,她有些想不通,这些事情明明违的是她那份命格簿子,可为何惩戒都落在了酆小洪身上。

    她理不清,也想不明白。

    在院子中,第五茗盘算完毕,心中有数,捉摸了一个办法,就直奔后山而去。

    在入山档口,她摆下阵法,想引诱精怪现身,捕猎丹心精血,结果,她蹲坐在土地庙旁,居高临下,守株待兔,片刻功夫…到叫她遇见了从野果子树下、土地庙中,突然显现身形的酸楂。

    于是,便有了她同酸楂打赌「八核野果子」,赢回了一坛非凡烈酒的纠葛。

    那酒里面,肯定藏了奇丹妙药,竟连酆小洪一言吐四字的毛病,一并给治愈了。

    十一伯时时称叹:“大难不死,确有后福!前人之言,诚不欺我啊!!”

    有此教训,之后的时日中,第五茗从十一伯那里拿的好东西,在别处得的“小宝贝”,或是无意间捡的不错玩意儿,她都统统全给了酆小洪,真真让酆小洪过上了舒坦日子。

    而她,按照簿子所写,安安稳稳地,在平安村的酆家小院里,做衣不裹体,食不果腹的“小乞丐”。

    直到风雨江上任了一位新的官大人——郤人杰。

    风雨江水得到疏治,两岸村落的日子越发好了起来,流浪乞丐皆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屋挡雨,所有人都提高了一个生活境界,第五茗的清苦命,自然顺应天道,渐渐地不需要过得那么苦了。

    好些人被郤人杰征召了去做事,随势应机,第五茗拉了酆小洪一起去应征风雨江上的差事。

    八年时间晃眼而过,第五茗日子是越过越舒坦,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命数桎梏生灵的那些糟心事。

    风雨江中的安稳,让大安国内,天下承平,时和岁丰,连带平安村这种小地方,也得了不少好处。

    离平安村最近的东河镇,第一次在上元节时,锣鼓队伍游走到了平安村。他们一路走,一路唱道:“风雨江,东河镇,城隍庙,花灯亮,风雨江使,请来戏班,邀你携妻带子,瞧热闹。”

    “风雨江,东河镇,城隍庙,花灯亮,风雨江使…”

    热热闹闹,传遍辖地内的二三十座村庄。

    不论男女老少,都十分好奇,更别说平安村上上下下这两百号人了。

    平日里,风雨江修筑一事,平安村主要负责在山背后的石料场开采石料,每三五日有一轮差役来收走石料,他们可以用石料换得银钱和粮食。

    郤人杰作为风雨江使,是历来最大方的一任官老爷,给每村的工钱都不少。

    村民手里有了闲钱,在东河镇,顺江水又运下来不少稀奇物件,他们早就盼着上元节停工,去凑凑热闹。

    年末的最后一日,收尾的差役挨村挨乡,再次转达了同锣鼓队伍相同的话,说是风雨江使请了戏班子到东河镇,上元节这天晚上,会在城隍庙外免费演戏给大家助兴,让没啥大事的父老乡亲,都可以腾出时间去瞧瞧。

    “三请五催”,怎么可能不动心。

    就算真有什么事,估计也放一边了…

    这其中,自是包括那第一次做人的第五茗。

    上元节当天,白日里,东河镇就商贩云集,人山人海,已经挤不动了。

    第五茗一手拉紧酆小洪,一手拽上十一伯,三人跟在平安村一众人的身后,东走走西瞧瞧。

    出来玩,十一伯作为长辈,备了些小钱傍身,顺理成章,看见适合两人的,都会出声询问一番,打算买来送给两人。

    然而,路过好些不错的摊子,十一伯刚出言问了两句,就被第五茗用往常拒绝他的理由,给推诿了。

    一路走来,同行人都收罗了不少东西,他们三人却是一样没买。

    兴致缺缺,围着东河镇走了半圈,众人寻了河岸的梯步坐下休息,十一伯也借口留了下来,第五茗和酆小洪两人便跟了其他人继续往下走。

    呃…后半程这一截路,若是十一伯继续跟着一起走下去,定是要吃惊的,再不然,心中不开阔,必是会生出点小心思。

    怨道:这第五茗怎么还“客套”上了…

    毕竟,前面的,她是啥都不要,后面的,她是见啥要啥。

    她遇见“好吃”的,买一点,酆小洪掏钱…

    她遇见“好玩”的,挑一样,酆小洪掏钱…

    她遇见“好看”的,选一件,酆小洪掏钱…

    …

    不过,买的都是几文、十几文的便宜货。

    而第五茗之所以见着稍稍入眼的,就大买特买,那是因为她在泄愤。

    原来,与十一伯刚分别后,两人就遇见了一个酒贩子。

    阳酒,是第五茗此行最想要的东西,也是她这一世,最期盼的东西。

    可惜…

    一问价格,半两银子一坛。

    正逢节日,一坛五斤,不散卖。

    这些年,两人总共存下的银子不足五钱,根本不够买一坛酒。

    第五茗失落,酆小洪无奈,两人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今日,酒是最好卖的货,走了几个摊位,都没有散酒售卖,第五茗越想越气,越琢磨越恼,便找了事情来发泄。

    一番怒买,她也没花多少钱,可能因为她只能捡那最低下的东西去买吧…尽管如此,第五茗还是起了些兴致,玩得不亦乐乎。

    酆小洪身上拿得越来越多,东西高高垒在了他眼前,挡了视线,好几次都踩在了第五茗的鞋履上。

    见状,第五茗连同东西,把酆小洪一起交到了十一伯手上,又继续跟着其他人,脚下不停,四处玩逛。

    河岸处,十一伯看了眼周围的大包小包,感叹道:“买这么多?”

    伸出手,摸上一个温热的纸包,十一伯问道:“这是什么?”

    他还没打开纸袋,酆小洪道:“番薯,烤过的。”

    十一伯手上一顿,闻到纸包上传来的熟悉气味,双手赶紧把口子封了回去,蹙眉道:“女娃子不是嫌这东西噎得慌嘛…怎么还花钱买。这又是什么…”

    一大把长长的竹篾子,两头形状各异,瞧着不像是“筷子”。

    十一伯放下了烤红薯,拿起就近的一个竹筒打开,一脸惊奇。酆小洪扫了一眼,道:“贩子叫这东西「挑棍」,好像是一种游戏。”

    “哦”了一声,十一伯挑挑拣拣,又拿起一个木盒子,里面是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枝,他不解道:“这是簪子?”

    酆小洪点了点头。

    十一伯额角轻跳,凑上前,看了看其他东西,呢喃道:“女娃子以往最会过日子,今天怎么了?怎么买这么多没啥用的…怪浪费钱啊。”

    酆小洪埋头整理的动作停了下来,道:“最想买的东西买不到,她心里不开心。”

    好一会儿,在十一伯的怔愣中,酆小洪若有所思,似在抱怨,道:“她现在暂时抵抗不过,从她手上只能买这些无用又糟心的东西。”

    十一伯听不明白,当做痴儿的傻言傻语,关问那句“想买的买不到”,道:“若是有相中的,十一伯这里有些钱,你们两可以拿去用。”

    闻言,酆小洪并未搭话,低头整理那堆东西。

    没人搭理,十一伯的主动,显得有些尴尬,他不好再接着劝,闭了嘴,静静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下休息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河岸的梯步上,人也越来越少,不如刚来时拥挤。

    等到第五茗再度回到河岸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东河镇上的游人,纷纷在往城隍庙门口走去。

    第五茗站在台阶最顶上的一层,像其他人一样朝梯步下方人群挥手,大喊道:“小洪,十一伯…快上来,我们去城隍庙看戏!”

    明媚皓齿,忧郁之色全无,甚至还有些兴奋。

    不过,她脸上又多了一份着急,随即,便听见她嗓音不减,继续道:“晚了,就没位置了…”

    酆小洪眼眸流转,心底一松,嘴角轻轻笑了笑,听话地起身,向台阶上走来。

    第五茗立马摆手阻止道:“天黑了,路看不清,牵上十一伯,小心些!!!”

    十一伯半起的身子,闻言一顿,跟着也嘴角起弧。他在酆小洪劲道不小的拉扯中,腾的一下从石阶上站了起来,身形踉跄。

    得亏,酆小洪拉他起身后,立即半扶了他的手臂,他不至于仰翻摔倒。

    十一伯心道:一个心细,一个莽撞…唉,这么相看下来,两人倒是挺般配的。

    殊不知,天黑暗沉,第五茗是因为自己眼睛不好,方才联想到让酆小洪顾忌十一伯一分,并非一开始就心思缜密地在为十一伯考虑。

    至于酆小洪,他嘛…痴儿身,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现下能自如说完整两句话,已是用了最大的能力,更多的便做不了了。

    不然,第五茗日思夜想的阳酒,他该是早早就弄来给她了。

    站稳身子,收拢心神,十一伯颤颤巍巍道:“你们两跟他们先去吧,不用管我。”

    酆小洪四肢僵硬,拖动十一伯的举动未有停缓,嘴上流畅道:“不行,她想你一起去。”

    十一伯脚下开始被迫爬梯,道:“慢一点总行了吧?”

    酆小洪摇头道:“不行,她很着急。”

    十一伯叹息道:“我就说我不来嘛,你们两非要拉我一起来。”

    酆小洪正声道:“不行,她心里放不下你。”

    他自从那次大难后,一次说两词,变成了一次能说两句话,偶尔还可以一心多用,不过在一心多用的时候,往往第一句话,又会变成一个词。

    十一伯嘴里一噎,爬了两梯,心中冒出一个想法,道:“小洪,你想不想娶小明?十一伯去给你说媒。”

    酆小洪脚下一顿,停在原地,朝台阶上方的第五茗望去,低沉道:“不行…小明不能嫁。”

    他突然停下,让十一伯向上走的身子,半边朝后拽了一下,摇摇晃晃,差点摔了下去。

    十一伯抚摸胸口,定神问道:“怎么了?”

    酆小洪眼眸深凝,复述道:“不行。小明不能嫁。”

    十一伯道:“你心智不全,但你心地好,小明可以嫁给你,你不要…”

    酆小洪转头看向十一伯,打断他的话,严肃道:“小明不能嫁,我也不能娶。”

    因是孤寡命,独身一人,没有娶妻生子,十一伯时常羡慕别人阖家美满,相互依靠。故以数年前会主动张罗带两人上山,教酆小洪入山寻谋生。他是希望两个小孩,至少其中能有一个,可以过上温情的好日子。

    时至今日,他放弃了那番想法,方才又猛地觉着两人其实挺搭的,便在刚刚萌生了要撮合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想法。

    见痴儿一直拒绝,十一伯讪讪地道:“好了好了,不给你们说亲,你们就这样过,也是一样的。”

    酆小洪神情哀默道:“十一伯嘴严,不要同小明胡说这种话。”

    十一伯点头道:“好好好,听你的。”

    四周太吵闹了,第五茗看见石阶下的两人站立不动,嘴上张合,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催道:“怎么停下了,快些上来啊!”

    去往城隍庙的路上,人群密密麻麻,拥挤不堪。第五茗责怪道:“叫你们早些上来,看吧…人越来越多了。等我们到了,估计都没位置看戏了。”

    十一伯一副很懂行的模样,道:“女娃子话说错了啊!这戏呢,不是用来看的,是要用耳朵去听。要知道,那入了班子的角,声音宛如夜莺,悦耳得不得了…”

    第五茗眉眼微凝,狐疑道:“十一伯你看过戏?”

    十一伯尴尬地挠挠头,道:“没…没看过,但以前在路上听从城里来的人说过,应…应该就是这样的。”

    人与人挨得近了,这说话就避不了他人耳。

    第五茗没来得及张口,紧接十一伯那支支吾吾的一段话,答复一句,十一伯身侧一位妖娆的妇人,嘻嘻笑道:“老伯,你这话说的是大错特错,那唱戏的角,除了听他那一嗓子,还得再瞧一瞧他的身段,亮相、站相、抬步…哎呀呀,反正就是你不仅得听,你还需得看!”

    第五茗和十一伯齐齐点头赞同,周围不少第一次看戏的山中乡民,异口同声,称赞道:“嫂嫂,行家呀!!”

    第五茗嘟囔道:“都怪你们…磨磨蹭蹭,肯定看不上戏了。”

    那妖娆的妇人,好心宽慰道:“小姑娘心真急,官大人请了一夜,唱到散场才会停,有好几轮可以听呢,千万别戏还没听,先把兴致败坏了。”

    妇人步伐左拐右拐,和她说的话一般,周围的人都没怎么见过,不置可否地纷纷表示:“有道理。”“学到了…”“很受用。”

    第五茗尴尬道:“我就嘴上说说…”

    那妖娆妇人被吹捧得有些高,说话开始飘起来,道:“小姑娘,话怎么能是随便说呢。待会儿到了戏场外,你的一言一行,可都是对那角的点评,你若是不好好管住这张嘴,到时候角伤了心,万一他不唱了怎么办?”

    第五茗一愣,道:“有这么严重?”

    十一伯拧眉道:“不至于吧…”

    其他人没看过戏,不敢多发言,目光却是幽怨的,因为他们可不想白白错过了热闹。

    那妖娆妇人轻笑道:“我以前常在城里听戏,自然是比你们这些没见过的人,要知道得多一些。这其中的规矩,方才两句话,是未向你们说明白,这里面学问大着呢,我今日心情不错,倒是可以细细讲给你们听听…哎!你们!!你们等等啊…”

    原是妇人周遭的同行,全一窝蜂往前赶去。第五茗心里发怵,脑子嗡嗡,拉了酆小洪和十一伯,把步子迈得更大了一些,两三步离开了那妖娆的妇人,其他人见状,脚下也跟着走快了几步,不约而同,从这里逃脱。

    妇人在后追着向他们讲“规矩”,不一会儿,众人就到了城隍庙前。

    此间,人并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多,朝这边走来的一多半人,大都是为了看花灯,看杂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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