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平常的每日一样,山鬼拾叶作笛吹起一曲随意小调。但在这曲终了的时候,祂却听到后方传来抚掌大笑和一声“好曲!”。
有着与凡俗迥异的烟霞色长发和松霜绿色眸子的山鬼转头去看,却是个一身藏青风尘仆仆的旅人,但此刻他倚着树脸上挂笑,却有三分疲惫也遮掩不住的风流。
旅人看到山鬼那张一看就不似寻常的脸,也是一怔,但很快就收敛起惊色重又带上笑意:“我观阁下不似凡人?”
“我是山鬼,你是谁?”山鬼不是没有见过人类,但是以往的人看到祂的那一刻,不是惊慌失措跑下山就是立刻诚服跪地磕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平静的人类。
旅人听到山鬼的问话面上笑容更显恣意:“我不过是一个心向四海的旅人罢了。”
山鬼那漂亮而嶙峋的松霜色眼眸中流露出一点疑惑,很浅,但还是被敏锐的旅人发现了,他摆摆手解释道:“用我们凡人的话来说,我就是个‘浪子’。一个没法在一个地方定居,也热爱认识各种奇奇怪怪的人的……”
旅人抬眼看了一眼山鬼,又镇定地补充,“或者各种‘不是人’的神奇朋友的,浪子。”
山鬼敛下眉眼,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祂其实还是不怎么能听得懂,不过索性祂对这种描述也没什么兴趣,在祂的眼里,人类也都差不多,也用不着搞懂每个人有什么区别。
旅人看山鬼这副毫无兴致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笑着赞赏山鬼刚才吹奏的一曲:“此曲在我生平经历中可排前三,令人闻之便眼前浮现山风晰晰吹面,溪水潺潺流淌之景。”
“前三?”听到他的夸赞,山鬼却也没有多满足,只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里的比较。
听到山鬼的疑问,旅人不由得朗笑出声,他倒也没想到山鬼的重点竟然在这里。看来这次听到有好曲而来探寻究竟是做对了——不然怎么能遇到这么有趣的存在呢。
旅人悠然地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一根玉质长笛,颇有些自得地肯定:“前三!”
山鬼看着他手里的竹管一样的东西,有些茫然,又听到这凡人毫不谦逊的回答,心下涌上一阵淡淡的不快。
但这不快在旅人吹奏的乐曲响起的那一刹那就如白日积雪般迅速消融。山鬼微微阖起眼,随着耳边传来的曲声,仿佛漫游林间,千山叶吹动,又宛如独居一舟,明月落水中。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山鬼如梦初醒,祂几不可察地抿起唇,但本来冰铸雪砌般的神色却缓和了一些。只盯着旅人手中的白玉笛问道:“这是?”
但随即又强调了一下:“我亦不逊。”
旅人倒也没有和他争执这种无谓名次的心思,毕竟山鬼此前所吹之曲的确极佳,不过伯仲之间。他轻抚着自己的笛子,应了:“并列如何?”
山鬼沉吟一刻,的确无法分出个高低来,不过是意境不同罢了,应了,随后又重复问:“这是?”
旅人笑着递予祂:“笛子,这支可是我当年制笛出师的那支笛子,也是我最喜欢的。”
“笛子?”山鬼好奇地端详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旅人看祂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多言,只让祂也可以吹试试。
山鬼心中本就想要尝试一下这个和树叶不同的新奇玩意,只是碍于另有其主不应乱动而没有付诸行动,但现在物器主人都主动提出来了,自然是无不可。祂回想了一下刚才旅人的动作,稍有些笨拙地模仿着将笛子横架在嘴边。
山鬼稍稍摸索了一会,便得心应手,顺畅地吹出了一首小调。山鬼听着自己吹出的曲子,虽然还是一样的曲子,但换了一种音色又是别有一番动人。山鬼那双嶙峋的眼眸都好似入了春,脸上虽然仍然没有笑意,但却肉眼可见地融冰了。
旅人笑吟吟地看着祂,也不催促,还随着山鬼的曲调轻轻抚掌。
一曲罢了,山鬼又摸了摸笛子,眼中流露出几分依依不舍,但是还是把它还给了旅人。祂终于赏脸用祂那双松霜抹色的眼眸正视了旅人:“很有趣。”
旅人结果笛子,又听到山鬼的夸奖,仰头清朗大笑道:“能得山鬼阁下青眼,我也很荣幸哩!如果喜欢的话,等我下回再来寻你,给你带一支!”
这么说着,旅人定定地看了山鬼一会,用笛子轻轻敲着手心琢磨道:“……或许用竹子很合适,不过家里那边前不久和我说得了一块‘宛如霞光流溢’般的玉石,似乎也不错,等我归家后比较一下。”
“寻我?”山鬼本来还在疑惑旅人这自然而然说出的话,但才发出两个字的疑惑,就又听见他已经在思考用什么材质给祂做笛子了,纵然淡然如山鬼也不禁愣怔了一下,不由得思考人类是不是都是这么地自来熟。但山鬼统共也没见过几个人类,更别提和别的人类交流了,非要说起来旅人还是第一个和他正常交流的人类,这个思考很快无疾而终。
就在山鬼思考的短短间隙里,旅人已经做好归家后从竹子和玉石里选择的决定,又记起之前听到山鬼的轻声疑惑,很是轻描淡写地解释:“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不是吗?”
山鬼很想质疑他这个想法,但是看着旅人面上几乎要流泻出来的笑意和愉悦,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心中怀疑起人类对“朋友”的定义是否和他所了解的有些偏差,虽然他对这个也没什么了解。
“因为我是浪子,浪子的交友法则就是‘相见即有缘,三句便称友’嘛!”旅人也不介意山鬼的沉默,懒懒地在树底下找了个平整地方盘腿坐下,手撑着下颌,歪着头笑容满面地自曝其短,“但是我们凡人有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和山鬼阁下完全可以算作‘倾盖如故’嘛!古有伯牙遇子期,今有旅人识山鬼,岂不妙哉?”
旅人手指点着膝盖,语气轻快:“说不定百年后流传的就是以我这旅人携笛遇上神秘山鬼,曲乐会知音开头的故事。
就是那时在说书人口中你我怕是都变了样,或许我是个一听到美妙音乐就激动地浑身颤抖立刻冲出来拉住你的手要和你拜把子的人,也许你是个被我一曲笛音折服泪流满面说从未遇到如此懂你之人当即就和我拜把子的山鬼。”
听到这神奇的形容,纵然是泠然如山鬼在脑中设想了一下也是眼眉弯弯笑出了声。
“那也只是你的幻想而已,而且我是山鬼,就算是百年后我也还是如今模样。”
虽然是在驳斥旅人不切实际的想法,但祂语调里的笑意却没有遮掩。
旅人也不在乎,只随性地冲山鬼摆了摆手,道:“那等这故事流传开来的时候就要拜托山鬼阁下去更正一下,最起码也不能一点我俩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了啊!”
山鬼也不绷着脸了,只故作不信呿他:“虽然我不曾接触过多少凡人,但也是知道的,这世上能流传下来的人、事、物,无不是少之又少,你又怎么能肯定自己的故事一定能在百年后传唱呢?”
旅人又是一阵畅意大笑,仿佛急流穿山而过,他的脸上满是自信和得意:“因为我是这世上公认的天下第一大浪子!也是此时‘乐’的魁首!”
“不过现在恐怕要成并列了。”旅人虚虚地点了点山鬼,但脸上却是灿烂的骄矜和坚定,“若我这‘天下第一’和‘魁首’与山鬼的故事都不能流传,那这人世还有什么人物故事值得流传?”
“你还真是半点不怯,凡人都和你一样吗?”山鬼轻轻绕着自己烟霞色的长发,挑起眉看他。
“当然不一样,要是都和我一样,那我也不是浪子了。我是天下第一大浪子,更是这世间独一等!”旅人是断不肯承认自己与旁人一般的,他本就确信自己就是这世上独出的逍遥人,听到山鬼的问话更是干脆利落地捍卫了自己的“独一性”。
看着新认识的知音山鬼带着些微好奇的眼神,旅人从善如流地给他讲了些自己这么些年四处浪迹遇见的有趣故事,听的山鬼眼睛本来沉郁的松霜色都快亮成了春草色。
…………
或许是真是注定的兴致相契,这一来一回一人一山鬼竟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畅谈甚欢,等再回神竟已是月上中天。
山鬼的姿势也从矜持地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和旅人相对而坐,看祂此刻惬意而欣喜的神情,与初遇那时那冷若冰霜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祂神情戏谑地看着旅人捂着自己正抗议肚子的苦恼模样,主动开口问道:“你没有带干粮?我看以前哪怕是上山砍柴的樵夫都会带点干粮上来吃?难道自称“天下第一大浪子”的人反倒不如樵夫吗?”
旅人斜眼笑看此刻无师自通了“幸灾乐祸”技能的山鬼,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一摊手,向祂诉苦道:“可我都在这重山连岭里奔波了半月,难道山鬼都不招待一下祂洽谈甚欢的朋友吗?”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们这也才认识第一天,今天还没过夜呢。”山鬼眼尾挑起,在欢笑的加持上,那张带有非人气质的锐利容颜都盛放出三分浓艳,“可惜我和凡人不同,进食不是我的必需,你打的小算盘可要落空了。”
“真的吗?你真的忍心让你的朋友心怀不甘苦巴巴地啃着没味道的干粮吗?”旅人也没被山鬼故作的冷言冷语打败,只是努力地睁大自己那双清透的桃花眼,语气也变得可怜兮兮的。
山鬼支着自己下巴,悠悠然地看着旅人装可怜,半晌后才风轻云淡地说:“如果你不觉得简陋的话……”
听到山鬼松口了,旅人自然是打蛇随棍上一口应下了:“当然!”
过了片刻,旅人捧着山鬼“勉为其难”制作的叶子碗津津有味地喝着蘑菇汤,说是蘑菇汤其实也不止蘑菇,还有木耳蕨菜和一些旅人认不出来但是经过山鬼鉴定凡人可以食用的野果山菜。
一个火堆就在山鬼和旅人中的空地上燃烧着,上面架着一只山鸡在烤,仔细看去还有浇淋的蜂蜜痕迹,正随着火焰的炙烤散发出阵阵甜香。
旅人意犹未尽地捧着空碗期待地看着正在烤的山鸡,调侃道:“这也算简陋吗?山鬼阁下也实在太谦虚了。”
“不过是尽是山林间生长的野物罢了。”山鬼撑着自己的脸,眉目舒缓,“我从前也偶尔会下山看看,曾经路过一家酒楼,虽然用的食材多不如何优良,但制作方法倒是颇有些意思。”
旅人狡黠一笑:“你很好奇吗?”
山鬼不作答,只斜眼睨他一眼。
旅人却也心知肚明,只笑道:“虽然一般菜肴不能长期携带,但一些糕点是可以的,你吃过凡人制作的糕点吗?”
“……曾经在山下镇上听到过。”山鬼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那就是没尝过咯?”
“我不会随便拿凡人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没铜板吧,毕竟是山鬼嘛!”
“……”
然后这段对话因山鬼招来几条藤蔓示威性地在旁边的地上“呼呼”抽打了两下,还小心眼地趁机向着旅人的脸卷起一阵风,扑得旅人叫一个灰头土脸而结束。
旅人无奈地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抹脸,嘴上还不忘打趣两句:“诶呀,你这心眼也忒小!不会是触及你的伤心事了吧?”
山鬼看着旅人那张被手帕擦干净笑眯眯的脸,忽然就很疑惑自己刚才怎么没把藤蔓抽到他脸上呢。虽然以往仅有的几次下山,的确也有那么三四五六七八回是隐身好奇驻足但是碍于拿不出凡人们互相置换的所谓“铜板”“银子”而怏怏离开。
山鬼瞪了旅人一眼,指着已经焦酥的山鸡呵他:“吃你的!”
旅人哈哈大笑,依言去吃了,算是暂时放过这个会让山鬼大人尴尬的话题。
吃了没两口,旅人抬起头来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他冲着山鬼眨了眨眼:“等我下回给你带笛子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点我们那的特产点心的。”
山鬼昂着下巴绷着脸斜视他,但是没有忍得住“噗嚇”笑了出来,却也不说自己想不想要,只隔空点了点旅人的嘴角:“有油。”
旅人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想起拿手帕去擦,擦完发现山鬼的笑意愈发扩大,才想起这手帕之前被他拿去擦脸上的土了,不禁苦笑了两声,索性直接拿袖角抹了一把。抹过展开一看,那一小块袖角已是灰里泛油,更是苦笑连连。
山鬼看够了好戏,方才苍白手指一点,只一刹那旅人袖角和手帕上的污渍便全都消散无踪,仿佛一直都是如此干干净净。
旅人四下观察一下,发现不仅是袖角,甚至连自己衣袂下摆因为赶路而沾染的灰尘也直接消散了,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将将才换上一套衣服了。
旅人提着自己的袖角,转头去看山鬼,惊诧道:“莫非这就是所谓‘神仙之术’吗?”
“也许?”山鬼眼波流转,不置可否。
旅人惊诧一下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倒是让山鬼惊了一下,毕竟在祂的意识中,这种对祂而言的小把戏对于凡人不下于天崩地裂,总要或惊惶失措或狼狈逃窜或五体投地。
山鬼也不掩饰自己之前是想要看旅人失态的小心思,祂微微倾身,问道:“你不好奇吗?”
“也不是什么太惊天动地的举动吧?”山鬼本就不善遮掩,旅人把他的小动作尽纳入眼底,却有些恶趣味地不愿遂山鬼的意,只故作平淡地反问了一句,又忽然意识到之前山鬼使得山藤和唤风也算是法术的一种,顺势拿来堵山鬼,“之前山鬼阁下不还使役了山藤与山风么?”
山鬼一怔,想起自己之前恼羞成怒的举动,又被旅人这平静的回答堵了回来,不由得有些张口结舌又羞又恼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见山鬼又要恼羞成怒,旅人明智地转移了话题,他手指山脚下南北方向蜿蜒流动的长河道:“看,顺着沧浪江往南一直行驶,约莫一旬便能到我家乡。
我的家乡可是出了名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满城都是繁花绿树。最有名的还是二月海棠花开,满城尽是深红叠浅红、淡粉妆浓白,所谓‘漫山百卉空粗俗,知是流霞第一仙*’便是了。”
“海棠?”山鬼有些迷茫,祂顺着旅人的描述想象了一下,感觉应该是很美的景象,不禁有些好奇这所谓“流霞第一仙”到底是何般鲜妍。
旅人轻飘飘地又许下一个承诺:“待我再来,若是正值花期,必为君携一枝海棠来;若是不候花期,我便把我父珍藏的名家海棠图卷了过来。”他语气轻快,说到后面更是带了点俏皮意味。
山鬼之前什么都没吃,倒是被他塞了一嘴大饼,祂哼笑了斜睨旅人:“你倒是债多了不愁,照你这么个许诺法,若真是再来怕不是要拖上三五车东西,倒不要在半山腰就栽下去!”
感觉稍微有点懂旅人之前提到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了,山鬼如此想着。
旅人也感觉与山鬼十分投契,虽然旅人的确能够很快与人打热关系——这也算是浪子的通用技能吧,但主动去考虑对方想法和他人热络和展现自我也能很快热络却是不同的感受。
“都在半山腰了,难道山、鬼、阁、下还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这可怜旅人坠落下去吗?”旅人不知何时从袖口中抽出一把扇子,扇骨轻轻抵着鼻尖,笑容颇有几分促狭,还刻意咬重了“山鬼阁下”四个字。
山鬼才不成全他的促狭,只嘴角带笑盯着山下流淌的滚滚长河,问:“那你走的时候就是乘船回去吗?”
旅人摇了摇扇子,道:“不是哦,我从山下的官道走,约莫二旬至一月方能到达。”
山鬼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
旅人转着扇子接着解释道:“虽然水路快,陆路慢,但水路亦有颠簸,不及陆路平稳,而且——那么赶干什么呢?好山好水好风景,好城好镇好姑娘,多看看岂不妙哉?”旅人说道后面更是笑容风流恣意,尽显“浪子”风范,“若不是这样,我又怎么能遇上这么投契的山鬼阁下呢?”
“只遇上半天便是投契朋友,你这‘朋友’怕不是遍天下,要有千千万!”山鬼不吃他这套直嘁,只是嘴角挂着的笑却没下去。
旅人朗声大笑,不以为意反而骄傲地道:
“浪子朋友遍天下这不是常识吗?
不过哪怕是千千万,山鬼阁下也是我遇上顶投契的一个!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
“净说些我听不懂的奇怪话。”山鬼苍青的眼眸转动着侧目对他,虽然祂其实隐约能理解他说的那些句子的意思,但是该嗤还是得嗤。
“山鬼阁下这可不像是听不懂的样子。”旅人也看得出来,调侃地冲着山鬼摆了摆扇子,直对上了山鬼含笑的双眼。
……
好像还没聊上几句,旅人再抬头发现已是天光既白。
只好依依不舍告别,又向山鬼许诺来日必满载来寻,再叙旧事。
说着,旅人还故意扮作可怜模样,娇娇羞羞地点了山鬼一下:“小郎君可不要忘了奴家啊~”
引得山鬼和他自己都是一阵忍俊不禁。
山鬼本来冷冽的松霜眼眸此刻流淌成了春水,祂微微弯着眼,还未分别,便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的合会了。
旅人也不再踟躇,他朗声大笑着,冲山鬼挥手作别,心中已然开始盘算下次定要多带些新奇玩意给新交好友见识见识了。
山鬼也并未相送,只站在山巅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唇边笑意久久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