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鬼看到那支宛如别着清丽鲜花的笛子的时候,祂知道——祂与这凡人尘世缘分已尽。
祂携着满载情谊的海棠竹笛和一头白发消失在山中,从此山中的风呼啸而过都似笛音。
如果说山尖突然覆盖不化的冻雪是山鬼的白发象征,那白雪丛中的冰泉到底是难以克制的泪滴还是凝固的心呢?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也许当初因为旅人的调笑而转头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山鬼如此想到。
山鬼曾怀抱着一捧盛放的桃枝,走在山下的小镇,与周遭的人格格不入,但祂视若无睹,只左右去看小贩叫卖,神色淡淡只微带一点好奇。
凡是看见他的人都被奇异的烟霞色长发和松霜色眼瞳所震慑,一时祂走过的地方皆都静默无声,只是祂速度太快,还没等诸人回神便已走过一条街,让见者还以为是自己一场白日做梦。
自此之后,山鬼再下山必用术法遮掩自身行踪,也从不索取攀拿凡人之物。
山鬼之于凡人,凡人之于山鬼,本就该如此,只是彼此的幻梦一场。
祂坐在一片皑皑的山巅之上,细细地看着穿插在青翠竹笛上的数朵玉质鲜花,那花在白雪反射下宛如霞光
——是海棠。
神鬼不算时岁,山中亦无寒暑,山鬼此前不知多少百年千年只当转瞬,从未细数。但自当年一遇旅人,从此日夜便都难耐。
旅人的笑嗔仍然鲜活刻画在祂记忆中,一夜知己,铭刻至今,甚至这百年山鬼偶尔下山是也会下意识去寻那听书人听上一段,似乎是下意识在期待听到什么仙凡相交的故事。
只是如同未见踪影的旅人一样,当年他随口一提的奇怪故事也从来没有过踪迹。
也许早就心有所感,也许早知只是奢求。
数十年前,山鬼也曾听到尚还是个年轻人的说书人讲过某个惊才绝艳却又因病早逝的佳公子,听到最后又听说书人半真半假地咋呼说传言这佳公子病逝前曾留下一样极尽心力所造之物,引得无数名家豪客争相图求,后来便不知所踪,不晓得是被哪家秘藏了。
那时还没有一大把胡子的说书人捏着自己下巴还畅想要是能得以一见那此生便别无所求了。
台下听客有人起哄问究竟是什么东西,说书人连这座偏远小城都没出过,消息又怎么会灵通?甚至连这段传闻都是不知在南方流传多久了,听书人才从商队领队的嘴里知道个大概。只好支支吾吾的胡乱编篡些借口来堵住听客的嘴。
但山鬼却愣怔坐在角落里,久久不能回神。
当夜山中忽起大雪,到第二天已是半山积雪。
自此之后,山顶未曾有化冻过,山鬼也再没有下山过,只积年坐在山顶顺着山下沧浪江向南看去。
直到今日山鬼心有所感,恹恹下山。才发觉山下这百年都未曾有什么波折的小城中,竟涌来了不少人。
山鬼本是望而却步,几欲调头回转,却捕捉到闹哄哄的人群里掺杂的一句“霞光海棠琅玕笛”,脑中宛如一道眩光炸开。
祂闪入人群中心,看着被包围起来满身风尘的几人手中小心翼翼护着的笛子——是与山鬼眼眸如出一辙的松霜色,竹笛上还缠绕着未曾见过的玉质鲜花,颜色也正如早先相遇时的山鬼发色一般,烟霞绚烂。
山鬼沉沉地凝视着这颜色新鲜地如同昨日才制成的笛子,就宛如祂记忆中的邂逅一样。
祂听拿笛人说长辈曾受百年前那位早逝的风流人物临终所托请之送于此处,只可惜当年此笛被人见猎心喜,长辈技不如人,一时不慎遗失笛子,一直耿耿于怀,以致郁郁而终。因此家族数代人皆倾尽全力寻找,试图将其交于正主。
围着的人听了这解释可不认:这都百年前的事了,正主怕是都不知道在上面还是下面了,又要交给谁?倒不如做上一场,好让他们夺了笛子去报那豪族开出的数千两的悬赏。
拿笛人只知当时长辈被叮嘱,来此山下对方便知,虽然也曾担忧不知该给谁,但思来想去决定直接去寻正主埋骨之地,将这迟来的赠礼送上罢了。
也许有人觉得这等精致之物去伴逝者太过浪费,但对于拿笛人来说,她只是来履行当年的承诺,她需要负责的也只有当年请托自己长辈的那位临终也惦念与挚友约定的公子而已。
拿笛人心念急转,山鬼却回过神了,祂破天荒地在凡世现了身。
突然出现的山鬼把众人吓了一跳,但祂却懒得搭理那些无关之人,只眉眼低垂伸手向那拿笛人。
拿笛人一照面山鬼,就有明悟:无怪不言将赠予谁,竟是如此!
山鬼接过笛子,一时心情波澜,纵然面上仍是如冰雪铁石般无悲无喜,但不慎泄露出的气势却是把包围着的闲杂人等全都掀飞出了三五米。
祂沉默许久,才微微抬眼看向那为这笛子奔走以致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拿笛人,祂想问些什么,几乎都要开口了,但还是失去了兴趣。
静静地看着缠绕在笛子的上的盛放鲜花,山鬼最后只自言自语般地问了一句:
“这就是海棠吗?”
随后山鬼也没管对方回没回答——祂等的从来都不是信使,便带着笛子消失在城中人的视线之中。
祂该回到山里了。
山鬼摩挲着能看得出来制笛人用心的笛管,指尖按到藏在花枝下的一行刻字: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山鬼将脸凑近栩栩如生的花朵,仿佛想借此嗅到鲜花的香气,只是祂也不能得知海棠并无香。
祂拿着笛子在积雪的山顶上坐了很久,数天,数月,数年……毕竟现在时间重新没有了意义。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山鬼轻叹一声,隐于风雪中,山中风雪过处都似有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