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乌云堆在山头,好似下一秒就要坠下来。
钟穗拼命奔跑,倾泻的大雨毫不留情打在身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她分不清是冷还是热。
山路蜿蜒崎岖,不知道跑了多远,纷乱的枯枝被风打落一地,钟穗听着自己的心跳,比轰隆隆的雷声还要剧烈。
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喉咙像是倒灌进铁锈,随着每一次呼吸扯得又冷又疼。上一次还是中学考体育的时候,钟穗迷迷糊糊想,她体育不好,每次跑八百都要半条命。
她紧紧攥住下滑的包,将乱糟糟的念头抛开,步子没停。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据说在长跑中会有一个临界点,过了这个临界点人就会如重获新生般轻松。
她怎么从来没找到过这个点?
乱七八糟的思绪胡乱涌进脑海,驱散那只名为恐惧的野兽。
可脚底的路不知为何竟不安分起来,变成游乐园的魔毯,将她高高抛起,降落时找不到落点,地面无比接近。等钟穗回神,已经是摔在地上的状态。
溅起的水花扑在脸上,脑中清醒的一霎,她听见一声遥远的——
“——哎!”
慌忙抬头,一群村民闯进视线里。
再远一些,隐约显现房屋的轮廓,原来就快到村口了。
这群村民拖老带小,拎着鼓鼓囊囊捆扎得并不整齐的家当,是匆忙间收拾起来的。一张张疲惫的面庞满含惊讶看来,似乎没想到这儿还有个人。
钟穗擦了擦眼睛,认出其中一个是村里的书记,之前因为工作有接触。她几乎是扑过去扯住他的胳膊请他帮帮忙。
听说有人不见,村书记也慌了,他让人继续带着村民去高处避险,然后把钟穗拉到一旁的屋檐下躲雨:“你、你再跟我仔细说说他在哪丢的?”
钟穗淋了雨又发了汗,这会儿脑袋晕乎乎的,嘴里的话胡乱往外蹦,书记听不明白,她着急得边比划边说:“就在......我们那个度假村......不是,他不在那,先前我去的时候他不在......但东西还在,我......”
“钟穗?”
忽然一声,两人齐齐转头。
雨幕中,高大的人影像一尊孤独而沉静的雕像。
钟穗愣住。
齐琛没有打伞,这么大的雨,打伞没有意义。他背着一只吉他包,脸色有些白。
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仍有水珠正不断从发梢滴落,平日里淡漠的眼被雨水打得微微眯起,见到她,似乎有些意外。
女孩挎着一只黑色大包,也是浑身湿透了,就那么直愣愣看着他,半天,吐出来句:“你在这啊。”
村书记也缓了口气:“人回来就好,咱们赶紧走吧。”
情况大家清楚,不敢多耽搁,跟着往避难处赶。钟穗走得有些慢,她揪着衣袖,忽然手中一轻,齐琛接过她笨重的背包。
越往前走,隐隐约约的人声越多。钟穗抬头,竟就是之前住的那间宾馆,那边地势最高。他们赶到时,里头已经挤满了人,都站走廊上等着,僧多粥少,老板正焦头烂额地安排房间。
村书记思忖他们是城里来的,细皮嫩肉又是贵客,便跟老板商量给他们安排单人间。
钟穗不自觉望向齐琛,后者也刚好看来,四目相对,钟穗了然,婉拒了书记的好意,表示跟大家一样,不用特殊化。
书记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声谢谢。
走到尽头的拐角处,推开门,他们和三个小孩大眼瞪小眼。
村里的留守儿童不少,这三个也是,父母外出务工,家中老人也恰好不在。一个女孩两个男孩,有些局促地挤在角落里,黑黝黝的眼睛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
比起看着不好接近的齐琛,钟穗显然亲和力更强。她把自己的黑色背包打开,翻出工作期间剩下的小零食,都是锡纸包装,雨水被隔在外面。
她伸出手,微笑着:“你们饿不饿?我这里有些吃的,今天晚上我们可能得一起挤一挤了。”
小孩们没见过这种包装,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应声。
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钟穗保持微笑,正要再说话,那个躲在后面的小姑娘怯怯道:“我见过你,你是电视台的。”
钟穗一顿,微微哑然。这些天他们背着摄像机跑来跑去,的确像电视台,这些孩子大概不懂什么是娱乐经济。
不过电视台也好,电视台听起来很权威,让她看起来像个好人的可能性更大了,钟穗点头。
小朋友继续你戳我我捅你,终于,中间那个皮肤有些黑的小男孩试探走上前,拿了一块她手心的饼干。
他小心地拆开包装,吃了一口,抬头望去,钟穗仍然亲切地微笑。
他鼓起勇气:“谢谢姐姐。”
另外两个小朋友见状,也凑上前,腼腆地一边拿一边小声道谢。
暖黄的灯光在她身上落出一道温和的光晕,连带睫毛也扑闪闪的。
检查完房间内电燃情况的齐琛回头,见到的就是这样的钟穗。
她正温言软语地跟小朋友们聊天,问他们几岁了,上几年级,村里哪里最好玩。话匣子一被打开,气氛也变得柔软,他们不一会儿就羞涩地围在她身边。
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钟穗偏过视线,两道目光对撞在一起,她有点发愣,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似乎有话想说,刚张了张口,手机发疯一样震动起来。
她忙把手机从充电宝上拔下来,拿在耳边。即便隔了几步的距离,齐琛也能听见电话里迟莹的厉声。
钟穗捂住听筒站到一旁,尽管对方看不见也一边弯腰一边道歉,无论什么指责都照单全收。
“是,是,对不起迟姐。”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很对不起。”
答话的间隙,她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
“对,我找到了。”
“好的好的,谢谢。”
她小心翼翼挂断电话,呼出一口气,抬头弯了弯眼睛。
“那个......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会有车过来接我们。”
她强撑疲惫,轻柔地微笑着。可齐琛一直不说话,她一时有些尴尬,又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
半晌,几声脚步,一块干毛巾递过来。
“只有这个。”他说。
小镇宾馆的毛巾洗过太多次,粗糙磨损,颜色泛黄,带着硬挺的陈旧气息。先前小尚在的时候,只拿这些铺地当垫子,以免弄脏她可爱的HelloKitty行李箱。
但其实它们很干净,哪怕在这样潮湿的夜里,也能隐隐约约闻到暴晒过后的太阳的味道。
“谢谢。”钟穗回神,接过胡乱擦了把身上头发上的水,紧接着反应过来,把身旁的小朋友们拉过来,他们乖乖的任由她擦拭。
一块毛巾很快半湿,钟穗把它搭在架子上晾晾。她自己没来得及擦多少,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不过她没多在意,好在是夏天,只稍微有点冷而已——
“阿啾——!”下一秒,她就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房间里的目光齐刷刷聚来。钟穗沉默了一秒,揉了揉鼻子:“那个......鼻炎。”
齐琛也顿了一秒,放下东西,转身出去了。
钟穗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更加沉默,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不由回忆道,刚才她不是冲着他打的吧?
十分钟后。
钟穗裹着房间里厚厚的被子,捧着杯热水,以及齐琛不知从哪弄来的三九感冒灵。
一口感冒药下去,她脸蛋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挺不好意思地说:“谢谢,麻烦你了。”
她缩在床和墙的夹角,几个孩子窘促地挤在中间,齐琛坐在左下。
被雨打湿的黑发杂乱地耷拉在额前,碎发后一双往日里略显冷淡的眼微微上抬着,望过来。
“抱歉。”他忽然说。
钟穗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一愣,等回过味来赶紧摆手:“其实车没开多远,我发现你不在,我就让司机放我下来了。这件事是我的失误,本来人没到齐,是不应该出发的......”
长篇大论的解释。
兴许人一心虚就容易这样,尽管钟穗也不清楚自己这股心虚从何而来。后来她想了想,大概是她违背了名为趋利避害的本能。
暴雨天,她工资该多高,才值得这样头脑一热沿着盘山公路跑回来?
可要是再来一次,钟穗晕晕乎乎想......其实,她做事喜欢有始有终,做得成也好,做不成也好,起码她去做了。
再说。
钟穗抬起头,对面男孩乌黑的发隙透着吊顶细碎的暖光。
光一摇一晃,落在他的眉眼。
琥珀色的浅瞳,在光下像透明的一样。
在这样安静的,稍带着一丝探究的注视中,钟穗收声。
半晌,她终于忍不住问:“那个......你今天去哪了?我去你房间的时候,你不在,丁安铂说——”
提到这个名字,齐琛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他语气淡淡的:“吉他不见了。”
钟穗的目光随着他一起看向角落的吉他包,之前天太暗她没注意,现在看清楚了。那黑色的包上沾了不少褐色的泥土和深绿的残叶,像是从什么野地里滚了一圈出来的,虽然大部分已经被齐琛清理干净,但还是有些被水一起黏进布料的缝隙里。
而被拿出来放在一旁的吉他,钟穗数了数,只剩五根弦。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被感冒药感染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在那一瞬间清明,钟穗懂了。
“他们干的?”
齐琛没答,但这事也不需要回答。
钟穗早就听过公司里这些明里暗里的排挤,同事们都当谈资不当回事,毕竟这种东西没办法根治,走到哪都有踩高捧低的情况,只要不闹出什么人命大事,谁还不睁只眼闭只眼,没事给自己瞎舔什么工作量呢。
可这把吉他跟了齐琛很多年,若非这么重要他也不会冒着风险上山去找还错过了集合时间。
钟穗足足憋了七八秒。
“太过分了。”她掏出手机,手指摁开指纹锁,“这件事我会跟迟姐上报的。”
那边忽然笑了一下。
屏幕上的指尖一顿,连带着手的主人一起。屏幕暗下,那股子无名忿火也随之消了大半。
她看过去。
齐琛的笑也褪了。
“不用了。”
他闭上眼,靠在另一面墙上。
已经提到这里,那些人的嘴脸难免浮现在脑海。
轻佻的目光上下一扫,然后彼此对望,交换着眼神,似笑非笑。
这种情景,齐琛其实接触得很少。一开始他还能忍,后来对方变本加厉,他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动过手,只是结果呢。
没有结果。
除了停发两个月的工资,让他在出租屋里没有暖气地捱过那个冬天,没有结果。
从象牙塔到名利场,其实这两年他也变了不少。
丁安铂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当众问他那把当宝贝的吉他是什么杂牌的时候,他也能轻笑一声离开了。
正因如此,后来丁安铂得知这把吉他不仅不是什么杂牌,还是国外的顶级品牌,最基础款的都价格过万,单位美元,才发觉当初他那一声轻笑是什么意味。
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丁安铂刚参演了公司两部内戏,其中一部意外小爆,虽然不是主角,但他直播中嘴甜会来事,跟另一位男主演亲密互动,捞了不少cp粉,如今风头正盛,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麻烦,就是明白这一点,他才愈加肆无忌惮。
当然,齐琛也明白这一点。
疲惫一点一点从脚往上席卷而来,眼皮也变得沉,他不知道是困了,还是累了。
他不想做太掉价的事情,争辩和动手都是,如果有意义还好,可惜大多时候都是自耗。
和这些人竞争,本身就已经足够掉价了。
嘲弄仍旧不停于耳畔回旋,他停留在这里,直到一声清泠泠的呼唤。
“齐琛。”
齐琛一顿,睁开眼睛。
他再次将目光投过去。
这样的距离不算远,他的面孔、轮廓,在昏黄的吊灯下模糊又清晰。狭长冰凉的眼,有意无意。
外面的世界嘈杂一片,风声、雷声、雨声。
钟穗的世界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和心跳。
她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
“齐琛,唱首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