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钟穗并不敢与齐琛接触。他看起来冷冷的,个子又高,看人时眼皮略向下一扫,也不说话,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公司里每个人都很忙,没谁有空跟你笑脸寒暄。作为一个只干几个月的实习生,钟穗决定默默做好自己的事,等到研究生快开学,就辞掉工作离开。
她面试的是宣传助理,进来了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干杂活的,哪里需要哪里搬。
第一个月她帮着人事部在网上邀人面试,感觉自己在拉皮条,第二个月经纪部缺人,她又被调过去顶班。
她就是这样成了齐琛所在团的助理。
说得好听是一个团队,难听点就是“滞销”的练习生们随机分配的小组。
钟穗第一天开会旁听的时候,就听见经纪人迟姐对所有人训话:“我知道,你们中间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会唱歌,会跳舞,长得也不错。”
“可是这样的人,我们这里有几百个。”
有一些练习生非常和气,连对着钟穗这种小透明也能笑脸相迎。后来钟穗明白这叫生存之道,无论职位大小,跟工作人员搞好关系总有好处。
给你化妆时间排后一点,物料多拍一点,海报精修一点,曝光量增加一点,指不定哪天就火了呢。
但齐琛是个最大的异类,他既不笑脸相迎,也不刻意讨好。热闹的场合找不到他,绕了一圈,只看见他坐在小小的录音室里,一遍遍写歌,一遍遍用吉他练着唱。
钟穗一直觉得,他的资质是最好的。不过其他同事信誓旦旦地说,他不会火。
“他不会来事儿,你懂吗?不会来事儿的人怎么在娱乐圈混?”他们这样解释。
“有才华也不够吗?”钟穗好奇地弱弱问了句。
同事小尚嗤笑:“你上回没听见迟姐说?有才华,呵,这儿最不缺的就是才华。”
钟穗没再接话。
齐琛不会来事儿的后果之一就是,他们拍外景宣发的时候,每个人都发了暖手宝。
到齐琛这,没了。
好几十个人呢,就算少,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可当天零下十几度,他们拍摄的时候要脱掉外面的棉袄,只穿单薄的衬衫。
钟穗看着齐琛站在练习生人群的边缘,摄影师一遍一遍拍,谁的表情不满意都要重拍。齐琛站在寒风里,他的手冻得通红。
于是,趁着停拍补妆的间隙,她迅速跑过去,把自己的暖宝宝塞给他。
动作很快,他还来不及反应,钟穗就已经跑远,继续在场边默默候着。
他顿了三秒,把暖宝宝揣进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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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琛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年了。
“两年,你知道两年什么概念吗?”
小尚端着咖啡,抛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挂着实习生牌牌的钟穗划拉小勺,一脸“您请指教”地摇摇头。
小尚很满意她的反应,同样挂着实习生牌牌,她气势十足地比出两根手指。
“选秀这个行业,本来就吃青春饭。两年都没个起色,这辈子基本也就这样了。”
的确,公司里人事变动非常大,每个人都是抱着一夜爆火的期待而来。
有的练习生成功升级为公司的正式艺人,离开了这里;有的练习生看不到出头之日,宁愿支付高额解约费,也离开了这里。
而齐琛,依旧留在这里。
他日复一日地上声乐课,写歌,练歌,不跟人打多余的交道。
精致的拉花被钟穗搅成糊糊一团,她说:“可是......我听说,他想做的其实是......歌手。”她说得有些小心翼翼,似乎对梦想这种东西十分慎重。
不过小尚“切”了一声,冷笑:“那更没戏了。”
“我们经纪部虽然糊点,一年还能出十几个艺人,要是换上面大老板的唱片公司,一年能推出半个就不错了。”
“其实噢,”话锋一转,小尚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我听说他家贼有钱。”
“但我不信,要是真那么有钱,至于在这耗吗?”小尚叹了口气,有点酸溜溜的,把工牌扯得啪啪响,“我要有钱,才不出来打这破工。”
虽说离开的人不少,但新的练习生仍在源源不断涌入公司。新人们像初升的太阳,站在透亮的玻璃大楼前,眼底都是对成名的渴望。
而跟钟穗同批进来的新员工,有的嫌工作没前途,同行太卷工资又低,也陆陆续续离职。
钟穗没什么伟大的理想,这份工作只是她入学前一份过渡性质的职业,接触到行业的同时,避免自己无所事事,反倒成了坚守在岗位上的人。
这样一来,到她手里负责的练习生不减反增,其中就包括不好处理于是丢给她的齐琛。
钟穗的工作其实很简单,负责日常事务及几乎为零的通告。
其他练习生看见她会特别亲热地喊姐,明明她年龄比他们都小,钟穗一边摆手哈哈笑,一边起鸡皮疙瘩。
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应届毕业生,对他们的笼络,她无法给予相应的资源。
相比之下,齐琛虽然冷冰冰,但跟他相处起来更轻松,作为一个同样不会来事的人,钟穗不用想着怎么去应付这些莫名的热情。
所以,在偶尔没有工作的时候,钟穗就会抱着电脑,躲进齐琛的录音室。
齐琛见她,疑惑地抬头,钟穗眯眼讨好地笑笑,在外间找了个位子坐下,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不去里间,这样也不会打扰他。
他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重新低下头。
钟穗舒了口气,明白他默许了她的存在。
于是常常,齐琛在里面写歌练歌,钟穗就在外面看文献准备论文。
后来,钟穗回忆起,发现那是他们最安静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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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团队有了点起色,公司趁着热度打算做个小团综,算是新年特辑。全体练习生,加上一大堆工作人员,近百人浩浩荡荡去到省内一个小山村。
制作人会选地方,那片山村风景很好,还未深度开发,所以没什么游客,价格也不高。
他们选中的是全村最大一个农家乐,花了些钱改造,做成还算上镜的度假村。
小尚说,铁公鸡愿意拔毛估计是看上这块地了,打算长期开发,这次团综也算是宣传片。
钟穗一行工作人员被安排住在村周边一个老式宾馆,条件不好,不隔音,墙体发霉,夜里过了九点就没热水。
她跟小尚一间房,小尚皱眉巡视房间一圈,抱怨声没停,发现被单上居然有霉点,一下崩溃了,说等年底绝对辞职。
钟穗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指着自己那张还算干净的床说:“要不你睡我这张吧。”
然而,寒碜的环境只是一方面,繁重的工作安排才真正折磨人。
她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叫醒每个练习生,排队做造型、化妆,然后跟他们对台本。对,真人秀也是有剧本的。
在一些重要的情节里,什么人,在什么时间点,出现在什么地方,大概要说哪些话,有什么冲突点,基本都是安排好的。
有时钟穗觉得,比起录综艺,这更像是在拍戏。
而她们还要根据实际情况不停地调整台本,从早忙到晚,手机发信息发到滚烫,九十点钟回去,连热水都没有。
小尚就是在这种折磨下,悄无声息地跑了。
是真的跑了,打电话发消息怎么都不回,迟姐气得半死,这种情况不可能再立即招一个进来。
没办法,小尚手底下管的那些人只能分给其他几位助理。而钟穗作为小尚的室友,似乎“理所应当”对她的工作更熟悉,被分得最多。
职场规则,钟穗明白,不过有韧性一直是她的特质。
终于熬到团综录完的这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刮风打雷下雨一个不少,因此原定的返回时间提前了半天。
大家陆陆续续整理器材等物品,钟穗一个一个房间们敲过去,通知练习生们尽快收拾好东西。
敲到齐琛所在的房间,只看见他的室友丁安铂。
钟穗问:“齐琛呢?”
丁安铂刚洗完澡,正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往走廊上左右看了一眼,摇摇头:“不知道啊,可能刚刚出去了吧,应该一会儿就回来。”
钟穗的手机也快要没电罢工了,瞧着阴沉的天色,她有些担忧:“马上就集合出发了,如果他一直不回来,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丁安铂露出标志性笑容:“好的小穗姐,没问题。”
制片人催促不断,钟穗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刚拖着箱子来到集合点,就见当地司机里面领头的那个正跟迟姐一边说一边比划,看样子很是着急上火。
走近了,才听见那司机在说:“......得赶紧走,气象局说了,马上要下特大暴雨,乡道那一段山体特别陡,搞不好要滑坡,还可能有山洪,到时候就麻烦了......”
迟姐皱起眉,神情严肃,制片人见状赶紧呼喝催促让大家上车,场面一度混乱,众人一窝蜂挤着,也没按照来时坐的哪辆车的顺序,钟穗迷迷糊糊中被挤上了车。
车开出一段距离她才回神,赶紧从包里翻出名册:“我得点下人......”
她站在客车的过道,车开得摇摇晃晃,她也勉强撑着椅背站稳。
“丁安铂。”
“在这呢。”
“虞晨。”
“这儿。”
“齐琛。”
“......”
钟穗视线从点名册上移开,复问:“齐琛呢?”
有人答:“没见着啊。”
“我也没看到。”
钟穗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她找到丁安铂:“齐琛呢,你有没有看到他?”
丁安铂还真思考了下:“好像没看到呢,他是不是在前面那辆车上啊。”
“他回过房间了吗?你走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吗?”
丁安铂笑了笑:“好像没有。”
钟穗声音有些发颤:“我不是说,如果他一直不回来,请跟我说一声吗?”
丁安铂还是笑:“不好意思,我可能忘了。不过我走得比较早,他也许后面回来了吧。”
有人帮腔:“关铂哥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都成年人了还要别人管啊。”
“是啊,自己脱队,自己负责呗。”
钟穗没空搭理他们,她的太阳穴狂跳。
她知道,齐琛一定被落下了。
这么多人,没人在意他的消失。
钟穗借了另一名助理同事小蝶的手机,拨出齐琛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再播出几通,得到的答案都是,他不在车上。
钟穗回到座位上拿好包,疾步走到司机旁边:“师傅,可以返回吗?我们还有个人没上车。”
师傅丝毫不减速,油门踩得飞快:“小姑娘,你没看现在这个天气啊,谁敢回去,要是半路上出事,这一车人我可担不起责任呐。”
“我也不想回去。”有人小声嘀咕。
“凭什么为了他一个人回去。”
车里议论纷纷,小蝶安慰她:“没事的小穗,说不定齐琛已经先找地方安置下来了,我们先出去,然后再想办法。”
钟穗攥着手机的指尖泛起白色,不到片刻,她做好了决定。
她再度走到司机旁边:“师傅,麻烦您停车,我要回去。”
大雨噼里啪啦砸在挡风玻璃上,司机惊诧:“那不行,下这么大雨,你一个小姑娘,出事怎么办?”
钟穗说:“谢谢您,大家都在,也都听到了,出什么事我自己负责,但我还是要回去,您越开,我回去的路就越远。”
这话奏效,司机果然减速,慢慢靠边停下。
钟穗趁着空档,跟同事交代:“小蝶,麻烦你跟迟姐说一声,不用担心我,我晚点再跟她联系。”
借了小蝶的充电宝,小蝶想再劝她,但刚离开座位,钟穗就已经蹿出了大巴。半个车的人都贴着车窗玻璃看过去,看她用包遮过头顶,顶着瓢泼大雨,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身影越来越小,在雨幕里渐渐缩成一个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