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车队逐渐北上,气候越来越寒冷,即使是六月份却像是深秋一样风刮刺骨,大家纷纷掏出厚衣服,等到使团抵达罗国境内,城门大开,锣鼓喧天,好一番热闹的欢迎仪式。
一个小侍卫从城门里匆匆跑出来,瞄了一眼队首两个骑在马上的戎装女人,转头对着车轿拖长嗓音大声喊道:“请周国来使下车觐见我王!”
刚来就是一个下马威,要使臣步行觐见,这是吃准了来使见到隆重的阵仗不好意思拂了面子。
良宣跳下马上前一步,“请问贵国派遣何人迎接我大周公主殿下?”
“啊,也是公主?”那人小声自言自语,然后很快回过神来高声应答,“长公主殿下就在城内等候,请殿下和诸位大人移步。”
“慢着!”李明达抬手,后面的部队停住脚步,“罗国是我大周的附属国,这君臣之礼可不能错,本宫是大周公主,身负皇命,按理来说也该是罗国长公主前来迎接。”
那侍卫这才意识到马背上的女子才是此行中地位最高的人,眼瞧着不知道如何回去复命还在原地纠结,良宣紧紧盯着他,被盯得受不了了才慌忙又跑进去。
过了一阵,城内传来一阵步履声,极具异域特色的音乐越来越近……
李明达屏息凝神,远处的一个身影越来越清晰,她头顶一圈银色的冠状发盔,上面镶嵌着各色的璀璨宝石,头饰下方连接有链状的珍珠串从她高而圆的额头上垂下,并随着她的步伐一动一抖,相互碰撞发出富贵至极的声响。她身穿一条深绿色提花对襟长袍,领子十分宽大,覆盖过前胸,双襟对开从领口一直垂到底,并包有一层金叶滚边作为罗国王室的象征。
她慢慢走近,步履平稳庄重,从行动举止上能看出她比李明达的年龄要大一些,但从相貌上看却仿佛是同龄人。她的眉骨很高,整体趋势下垂但眉尾带点上挑,显的人总像是在思考什么,不太高兴。宽阔而薄的双眼皮像拉开的幕布一样展示出苔藓绿的眼睛,眼波流转如同雨后的春天。鼻梁很高,双唇薄而上挑,传递出来的冷漠感让人不敢亲近。
“我是长公主沃洛尼娜,奉命迎接殿下,”她浅浅笑道,头颅依旧高傲挺立,“我们是化外之民,可不懂周国礼仪,想必周国公主殿下宽仁大度,不会计较。”
周语倒是说得很周正。
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学出来的,一定是平时就有亲近周国之心,日积月累学成的。看在这份常年累月的用心上,公主决定不再计较失礼。
“好啊,这世上除了礼节还有情谊二字,两国世代交好便是最称心的礼。”
李明达随着沃洛尼娜的指引进入一座金碧辉煌的圆顶大殿,席首摆有两个座位,左右两边分别列席两国官员。
等到李明达和沃洛尼娜两位入座后,侍从们从侧门鱼贯而出摆上佳肴美酒,一群歌者、舞者涌入大殿看得人眼花缭乱。
沃洛尼娜微微侧身偏向李明达,“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懂礼节什么的,只能尽力让殿下吃好喝好。酒肉都管饱,殿下只管吃开心了,我们再谈正事。”
沃洛尼娜的话带着几丝与她庄重打扮不符的随意、几丝不得体的直白,李明达被这不讲礼的荒唐劲气得不轻,但转瞬间便平息了,或许李明达心底有些喜欢罗国人这种不分场合的不管不顾精神。
李明达笑着应下,随手拿起金杯跟沃洛尼娜碰了一个。
“我不知道,罗国也有女子参政的传统。”李明达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慢悠悠地说。
沃洛尼娜干脆地摇摇头,“没有。”
“嗯?那你这是……”
沃洛尼娜给两人满上酒,拉着李明达又喝了几个,半瓶酒下去,冷淡严肃的面具才漏了个缝,露出一丝丝生动活泼,深绿色的眼珠子狡黠地勾着李明达,手腕晃着杯子,“没有这个传统,我就开个先河。”
李明达对她这副傲气的表情十分不屑,但她没意识到,她之所以觉得不舒服是因为她平日里经常就是这副神态,现在属于是照镜子了。
“那要是我跟你谈事,你做的了主吗?”
沃洛尼娜十分不屑,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从李明达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鼻尖,十分美丽。
“公主殿下应该为不了解罗国而向我道歉,我国不像周国凡事都是皇帝说了算,罗王只是表面上的首领,他的话到底有多少分量就得看他自己争取了。”
李明达见底下众臣已经被美酒和歌舞迷了眼睛,根本没人往上看,她才作揖道,“长公主殿下饶命!我不如您博学多才!我道歉!”
沃洛尼娜面上表情不动,但声音中的高兴出卖了她的平静,“我国凡决断大事都依靠投票,圆桌会议一共七人,得到四票提案就能通过。”
周国也有类似的设计,虽然不在明面上投票,提案都需要首先上交内廷提审,然后经由议政堂商讨,只有得到了一位宰相的黑批才能呈给皇帝朱批,最后下发给六部执行。一般来说,内廷都是皇帝的心腹,只有皇帝愿意通过的提案会进入审议程序,皇帝还拥有最后把关的权力,二相的设计也削弱了宰相的反对权,只要有一个宰相画批就可以执行。
“这有何难?谁不投票罗王就把他撤职查办,或者直接杀了不就能通过了?”
“不行哦!”沃洛尼娜抿嘴,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七人分别是七大州府的首领,就比如我,我继承我母家的北部边疆区。罗王只是你们大周强行指定的王,他并不能约束我们,换句话说,罗王的地位只有你们周人才承认,在我们这,七个首领是平等的。”
李明达愣了半晌,沉默了片刻,缓缓发问,“什么是……平等?”
沃洛尼娜皱起她好看的眉头,略有些奇怪和惊讶,居然轮到一个外国人为本国人来解释词语的意思,“平等……就是大家说的话都一样重要,没有更重要的。”
李明达想了想,历史上确实也有过很多次诸侯割据,天下几分,各自在自己的领地上称王称霸,不知道这算不算沃洛尼娜所说的平等。转而一想,这两种平等还是有差别,各诸侯王无论是合纵还是连横,都不把对方当作自己人看待,但罗国的情况却是大家坐在一起商讨国家治理。
“你们,和罗王平等,然后你们还能共处一室共商国是?”
沃洛尼娜不答,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那不然呢?
李明达陷入沉思,这种治理方式确实让她耳目一新,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个结没有解开,这种治理模式一定存在问题,而且问题很大,但问题究竟是什么呢……想着想着就不自觉眉间发力。
突然一个温中带凉的触感贴上眉心,李明达一惊,但却没有下意识拉开距离,而是愣在原地,抬眼对上沃洛尼娜那双猫一样狭长而圆的绿眼睛。
“你皱着眉头不好看。”
“什么?”李明达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沃洛尼娜会错了意,以为是她对自己的评价不满。
“我是说……你很好看,但是你发愁的时候不如你开心的时候好看,行了吧!”
李明达忍不住笑了,挪开目光,像是掩饰尴尬一般毫无目的地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不再与她说话,接下来的宴会歌舞也没有吸引到她半分注意力,她一直在思考罗国这种治理模式与大周比起来有哪些优劣。
接风宴完后,使团被安顿着休息,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李明达才寻到了沃洛尼娜,准备在正式谈判之前先透露出一点周国的意图,好探探她这边的口风。
沃洛尼娜卸下了繁复厚重的头饰,只带着几圈珍珠项链,她应该是刚处理完北边领地发来的信件,身上的油墨味很重,她笑着说要是不嫌弃味道的话,可以陪她散散步,顺便有什么话就直说。
李明达开始接受罗国人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便请她带路。
两人面朝夕阳的方向,顺着森林中铺好的石子路,慢慢走着搭话。
大概是身处异乡,与京都里那些烦心事隔了很远的距离,李明达心里升起一股轻松的愉悦感,“我喜欢森林。”
“为什么?”沃洛尼娜轻轻走在侧前方带路。
“因为我没见过啊,”李明达爽朗笑道,“周国没有森林,都是平原耕地。”
沃洛尼娜抿嘴,想了想点点头,“但是你们有永远不会冻住的大海,我喜欢海边的阳光。”
“可惜了,我也没去过南瀛,不过我的封地就在江边,我时常在船上睡午觉——你笑什么!”
沃洛尼娜不语,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阳光穿过树叶洒斑斑点点的石子路上,十分宁静,恬淡美好,若不是心里还记挂着夺嫡一事,李明达真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永远。
但眼下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此次出使罗国,陛下只定下目标是在罗国政权交替之际维持两国和平,但具体怎么做陛下并没有明旨。
李明达认为,如果能够扶持一个亲周的统治者上台就最好不过了,而眼前的这个人或许是个好选择。
李明达能看出沃洛尼娜自身对周国的文化习俗抱有好感,而且二人同为女性统治者,在这个默认男人掌权的世界里或许有一点零星的希望彼此可以引为知音。
沉默了一阵,李明达还在思忖着怎么引入话题比较合适,沃洛尼娜转过身来,绿袍随着她的动作绽开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一样。”
“那你说说看?”李明达极温柔地笑着看她,用目光细细扫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心里啧啧称奇,每一块骨骼的角度都刚刚好,每一根褶皱的长宽也刚刚好,这张脸……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若不是过近的距离让皱纹直白地暴露在她眼前,她会以为眼前的女人和自己同龄,但其实沃洛尼娜足以做她的母亲。
“你我合作,百利而无一害。”沃洛尼娜眨眨眼,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比先前柔软许多,淡淡却又仔细地在李明达脸上拂过,这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
“我还是要问一句,别怪我直白,”李明达低下头忍不住发笑,“你究竟想要什么?如果罗王就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个摆设,那即使我扶你上位也没有给你带来很多利益。”
“我知道,”她撇开眼神,双手抱臂,慢慢走在洒满阳光的林间小道上,“我就是看你顺眼,想交个朋友——或者是盟友。”
“为何看我顺眼?”李明达右手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相互搓动。
沃洛尼娜的袍子托得很长,落在地上形成扇状,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晃,她头也不回地说,“不必猜忌我,我直白地告诉你,我不想让罗国变得和周国一样,自然也不会妄想让周国改制,两国历史不同、传统不同,当下的现状就是最适合我们两国的。”
见她是个明白人,李明达心里对她更加亲近,“我尊重罗国的习俗。如今形势变化多端,从西至东,郑、通、周三国共处一片平原上,并无天险阻隔,自昭阳帝死后,周国与郑国的关系日趋紧张,好几条商道已经断绝——”
沃洛尼娜听出了弦外之音,打断她十分严厉地说道,“您可知道罗国为何富庶?”
这是想让罗国置身事外的意思,但就是想要不下场也要有稳坐钓鱼台的能力,而罗国在李明达看来显然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一个富有但是弱小而且并不团结的国家会有什么下场?当然是被分食。
既然恬淡美好的氛围已经被破坏,李明达也不再与她多说半句虚言,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嘲讽,“罗国没有盟友也没有敌人,从来都是看谁边防虚弱就趁机劫掠一把,自然十分富庶。”
沃洛尼娜却并没有被她的话刺到,她耸耸肩,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样,劫掠也是一门正经营生,如果你接受不了,那实在很抱歉伤害了你的感情,但我并不会停止。
“您对我坦诚,我也还给您坦诚。我告诉您,这是我们七个首领之间不可更改的约定,罗国易守难攻的地理位置和难以驯化的臣民共同决定了没有征服者能啃下这块硬骨头,就是没有,”沃洛尼娜微笑着摇摇头,原来美若天仙的脸上也能出现令人胆寒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去劫掠你们周国和郑国?不碰通国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对他们有格外的好感,而是因为他们太穷了,没什么可劫的。我们罗国人的祖先凭靠游牧、狩猎为生,是你们这些‘文明人’靠耕种土地一步步蚕食我们的生存空间,因此这也是你们要为文明付出的代价。”
从小到大李明达只听过天下万物皆归于天子这个单一的论调,至于什么是“代价”,她还不太明白。如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坦诚之心、如此条理清晰的头脑,李明达对眼前一脸一所当然的、微笑着的年长女人升起了敬佩之心,“您不心疼边境百姓,我心疼呀,咱们能不能换种和平的方式来完成资源交换?”
“我都告诉你了,现状就是不可更改的,这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
“那如果只剩下你一人呢?”李明达露出狩猎者听到异响的兴奋眼神,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想要从中寻到一丝与她所言不相符的野心。“大周与郑国终将一站,有句话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听过没有,叫做——乱世出英雄。”
沃洛尼娜停住脚步,闭上双眼,低声笑到胸腔颤抖,转头蛇一样的眼睛盯住李明达,“你是在暗示我叛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