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到底是是假的,无论如何,总归不是在这儿灵验。这儿天太热了,让人直想扑倒水里去凉快凉快。
那日陆道长的拜访并未让袁贵文有何觉得,他爹就是信这些,请过的道士数不胜数,也吃过无数神婆开的方子。还总是扯上家中其他人,他也没法。
散过学,袁贵文一行人便到塘边去戏水。以前袁贵文不爱下水,觉得脱了衣服不自在,且从水中上来后湿嗒嗒的裤子粘着不舒服;但看到一行人几乎要么干瘦得猴一样,要么肥腰滚臀,尤其是出水后明显的那里豆丁样,他又觉得要是自己下水绝对是倍儿有面。
——但几乎所有人都只是在第一次见过后惊叹了两句就没有下文了。袁贵文后来也不在意了,只在心里形成一种身材优越感。
袁三伏没上过学,不识几个大字。日日要下田,只偶尔来戏水。今日不知是何原因,竟也来了。
有人眼尖,看他远远走过来,便挥手大喊道:“三哥!”
袁三伏也给他招手,有几人听到喊声后也转身的转身、抬头的抬头,陆陆续续地朝同一个方向挥手。袁三伏这手直到走近才放下来。
他跟几人简单地说两句,拍拍肩膀后朝水边簇的一团人走去。他一走近,就听见中间的袁贵文说着“赵三儿”“胸大”的字眼,还带着一副鄙夷的嘴脸,他这火“噌”地上来就是一拳招呼过去。
袁贵文被呼到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捂着口鼻,似乎摸到一股温热,震惊且不解地睁大着眼睛看他。
小时候因傲慢、用鼻孔看人被袁三伏揍过,他哭哭啼啼地威胁袁三伏,袁三伏不为所动;于是他又哭哭啼啼地跑回家跟他爹讲要习武,不要读书了。
他爹大发雷霆,又给他打一顿;又幸亏是袁老爷亲自动手,才没受太大伤。袁老爷说他一个读书人是要考取功名、去当官的,学些拳脚功夫干甚!
第二日,他就找到袁三伏,给他钱说要他教自己一些拳脚功夫。袁三伏沉默着,没接,憋着口气,憋到脸红了才说:我不会。”
袁贵文一如既往的傲慢,对他说:“给你钱你也不会吗?放心,我不会说你偷钱的。”
袁三伏难得地没有起火,没有伸出拳头,而是说:“我没学过拳脚,都是和人打出来的。”只是为了活着。
“别人怎么打你的,你怎么还手的,你就怎么教……啧,你怎么感觉怎么教。钱你拿着,免得人以为本少爷吝惜钱财,求——吩咐人办事还不拿钱。”
“我不用钱……”袁三伏嘟囔着,也算是同意了这事。
“别腔!”袁贵文直接上手,拉开点儿他的衣襟,把钱袋子塞了进去,末了,还拍了拍。
袁三伏不知所措,甚至连钱袋子都忘了拿出来,就任它咯在胸口。
袁三伏只比袁贵文大三岁,块头却比袁贵文大得多了。而且他下手还不知轻重,打得袁贵文破口大骂,而后又站起来继续;待越长越大了,袁贵文就多沉默了。
袁贵文都是散学后去找他,那是他常在田里,偶尔在塘边。“教学”过后,袁贵文就带着一身伤回家,徐夫人心疼地给他上药,用过的药膏都不知多少了;随着年岁渐长,新带回家的伤也就越少了;只是长到身上的疤,越多了而已。
对于袁三伏,袁贵文是有一份对师长的尊敬的。
而此时此刻,他先是忘了起身,且没有还手,一份是因为对他的尊敬,一份是因为打也打不过。当然,后者占上风。
袁三伏生得魁梧,脸被晒得黝黑,上衣系在腰间,胸膛、双臂是田间劳作的人一派的古铜色;整个身子,不论露出的亦或没露出的,都能看出十分精壮。他长得极其锋利,此时怒视着袁贵文,凶悍便十足十地展现出来。
好不容易袁贵文反应过来,他捂着口鼻爬起来,质问:“袁三伏你干什么,发什么癫?”
“我发什么癫?袁贵文你别犯恶心,你说赵三儿咋?你莫天天摆着个臭脸!”
“我怎么说赵三儿了?她有什么值得我说的?”袁贵文给他说的极其疑惑,脑子乱得不知从何找起,自己又干啥说啥了。
刚赵赫一圈人凑过来跟他讲话。其中一人说:“袁贵文,听说袁老爷有意让你娶赵三儿,是不是?”边说边猥琐笑着看向他。
袁贵文还没听过这事,也没有娶赵三儿的想法,听这话又见这人这样的表情只觉烦躁。正要开口赵赫又在一旁说:“赵三儿要是嫁了你袁贵文,那就是撞大运了,可不得载歌载舞好些天嘛。”他本来还想说些“搔首弄姿”一类的词,也差点儿将平日私下里对赵三儿的称呼说出来,倒是不知从哪儿来的理智将他拉回,才没说出口。
袁贵文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翻了个白眼,“我娶她干甚?”
几个人大笑,其中一个道:“袁贵文你是不知道,那赵三儿胸可大了,要是摸一下那得多带劲啊!你还不娶?亏了亏了。”
有一个不知情的疑惑着,问道:“赵三儿胸大?我怎么没看出来?”
又有人解释道:“赵二带我们去偷看赵三儿洗澡,把那布摘了就看得清楚了!哎,你那天不在,都没看到,亏了亏了。”语气里有几分惋惜,还有几分兴奋。
“没看到”的那人懊恼着,赵赫一圈“看到”的人大笑着。
袁贵文搁中间站着,一面鄙夷着他们,一面想:赵三儿都被看过了,那就更不能要了。鄙夷时,还要在心里想:若非赵赫是赵梦潜他弟,他都不会跟这种人搭半句话。要不说这赵赫是侧室生的呢,庶子就是庶子,向来上不得台面。想到最后,还要感叹一声:自己出淤泥而不染!
几人笑着谈论着“观后感”,有绕到袁贵文身上,问他:“袁贵文,我跟你讲,我姚虎这辈子就没见过比赵三儿还大的胸,你确定不娶?”
娶谁在乎她胸大不大干甚?“你才多大啊就谈上‘这辈子’了?”袁贵文鄙夷地看着他,又说:“赵三儿?她胸大关我何事?我可不会娶她。”
听他们又笑完,又听他们要讲什么,才听个话头袁贵文就被一拳呼到地上。现下袁贵文才终于回过神来,张口就要吼道,却给赵赫这个没长脑子的东西抢了话头。
“袁三伏,你这么紧巴着赵三儿,怎么?你是想娶她?还是已经把她搞了?”然后发出了一串难听的笑声,没笑几下就被袁三伏一拳打断。
袁三伏这次收了点力,毕竟这人还姓赵,且蕴过点神来。不过赵赫是个瘦猴儿,这一下给他重重砸在地上,眼冒金星,感觉到鼻子好像要歪了,里边还流出些温热的液体,再往脸颊流去。
袁三伏清楚赵赫的德性,袁贵文口中能吐出什么,大抵都是因赵赫而起的。他走近蹲下身去,揪着赵赫的领子,咬牙切齿道:“赵三儿好歹也是你妹子,你每日说她什么?”
赵赫在这时倒展现出了“硬骨头”来,还叫嚣道:“我妹子?赵三儿什么时候是我妹子了?一个小婊子也配做我妹子?我说她什么了?她就是骚^货,就是小婊^子!”
袁三伏忍无可忍,又往他脸上呼了一拳,想威胁他叫他莫要说这种话了,但张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袁三伏,你不过是条狗!你条狗也敢打我?”赵赫被他打得嘴里含了血,他又说得激动,胸脯剧烈地起伏,口中的血也被喷出来,一部分喷到袁三伏脸上。
看到袁三伏脸上的血,赵赫又大笑起来,旁的人听着有些毛骨悚然。现下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近处的人用眼神传意,远处的人小声地谈论着。袁贵文冷眼看着他,这种人嘴巴臭得很,天天把“他娘的”“婊^子”“贱人”一类的词挂在嘴边,听多了有时袁贵文都差点儿脱口而出这些脏话。
明明赵梦潜与赵三儿温和有礼,这赵赫却是学不到一点。大概赵氏兄妹是正室的子女,而正室他记得也是温柔可亲的;而赵二为侧室所生,为侧室所养,净把那些尖酸刻薄、恶心人的品质学到了。侧室就是小家子气,生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赫还被袁三伏揪着领子,被袁三伏怒目而瞪,他却好像真把袁三伏当成狗了,只是这条狗会咬人而已。他被袁三伏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来他这个“硬骨头”似乎被嚣张冲昏了头脑,一点儿也不怕了;二来他不信袁青还能置之不理,还能就任这条狗乱叫而不管管他。
“赵三儿是小婊^子,你是条狗,婊^子配狗,天长地久,哈哈哈哈哈……”
笑声时不时被打断,过会儿又会响起,中间加上“婊^子”“狗”的字眼,不知是否让人听得清晰。
等赵赫从袁三伏拳下出来时,他的脸几乎都不能看了。太阳已只余一般在山头,极其艳丽的红,镀着明黄的边儿。
他吐了口血在地上,里面掺了颗牙。血的颜色比夕阳还鲜艳,边儿却是土黄色。
几个人扶着他,往赵府的方向走。他们不敢看赵二的脸,怕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就赵二这性子,下场惨不惨不好说,恶心是肯定的;而恶心,则是都避之不及的。
该不该说这赵赫还算乐观,这时候竟还能笑得出来,只是因为自己极其大的说话声音,说着:“赵三儿这个小婊^子,天天摆着那副骚样不就是欠^操……袁三伏那狗棒子这么大一个不得把赵三儿这小婊^子给捅死……狗棒子甩赵三儿这小婊^子脸上,不得把她甩得求仙欲死,脸得‘啪啪’作响,到时候脸都被甩烂了哈哈哈哈哈哈……赵三儿这小婊^子日后那里还离得了男人?见了狗都得把裤子脱下来,就是真狗插了哈哈哈哈哈……”语气高昂,每个字的音都无不展示着说话人的兴奋。
袁贵文要回的袁府与袁三伏要回的袁府是同一个方向,要往东走。
袁老爷是袁氏主支不知旁了多少的一个小分支,是当年袁老爷年少中了个秀才才小小的荣华起来。中了秀才后,袁进一是声名鹊起,在镇上那可谓是风光无限,要知道,落平镇上一个中秀才的还是几代前的赵氏。
这袁进不同一般人,一边准备着乡试,一边给人教书。当年赵氏中了秀才后那是埋头读书,还渴望中个举,于是一辈子就风光了那么一下,一辈子就只是个秀才;赵氏后人只在名头上沾了点光,然后勤勤恳恳地当了个小老爷,高不成低不就,尴尬得紧。
袁氏主支的家主袁青也请他给府里小孩教书,并抬高他的地位,又是修葺房屋又是送婢仆的,这使得乡人送的物品、捧的名声便微不足道了。
袁青几个好友、院中妻妾等等人都说他这样做不值得,太过了。
外面乡人“供奉”新秀才“供奉”得厉害,袁进靠着这些本就也可以像从前赵氏那样当个小老爷,甚至还要高一些,袁青这样更是将他推得高了。
对于其他人怎样说,袁青都沉默以答;对于亲友,便道:他荣华得很,不在乎这点儿。他只在心里明白得紧:毕竟要是自己喂养出来的狗,才会听话;若是别人“供奉”出来的,就难免觉得自己高贵。
这袁进考举考到考试都废了也没中,幸好他给人教书、受袁青青睐,在乡中声望才没落下去,旁的人也称他一声“袁老爷”;若在袁青面前,则同袁青府里的人一般称他为“袁先生”。
“你……会娶赵三儿吗?”袁三伏憋了许久才终于打破沉默。
“我娶她干什么?我又不喜欢她。”袁贵文不甚在意地说。
“那袁先生要是叫你娶呢?”
“不娶!我若是不想娶,他还能逼我不成?”袁贵文心比天高,以为真能如此。
袁三伏闷闷地“嗯”了一声,一个大块头缩着肩膀、垂着头,摆出这副神情模样实在有些违和。他的心情并没有因袁贵文的这番话而转好,赵三儿很快就到了嫁人的年纪,而那时赵老爷是一定不会让她还呆在家中。赵三儿要么是嫁到有钱人家当个小妾,要么是嫁与相差不多的人家为妻,总归不会是他。
袁贵文知道他对赵三儿有意,十次有八次打架都是因为赵三儿,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分道扬镳也没吐出半个字。
分开后才一会儿,袁贵文便看到那陆道长正迎面走来。陆道长一手拄着树枝,一手抚着鬓边的须发,从上至下,再从上至下。他正沉醉着,感觉远远有个人走来,便眯了眯眼仔细去辨认;这不看倒不要紧,一看真是吓一跳。他连做出一副深沉模样,还加快了些脚步,莫名一股仙风道骨、气质翩然的味道。
袁贵文看他一眼,这透露出的一丝心虚还要强装镇定,做出自己的道长风范,连步子都在不言中表示不想与他有交面;他皱了皱眉,心想这副模样好像自己会缠上他、拉住他、不让他走似的,谁希得和他交面?
袁贵文大步走过,未枯黄的叶子落下,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