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九

    “老爷!你可要替小儿做主啊!”赵老爷赵先拉着自己那满脸缠上布条的儿子赵赫跪在袁青府里的前堂,跪在袁青面前。

    赵赫现在脸疼得厉害,本来袁三伏下手就重,后面他还大声、夸张地说笑,撕扯到了脸上的伤。那时兴奋、高昂超过了疼痛,等到了家后上药时才觉撕心裂肺。

    袁青坐在上头,将烟斗放下,两根手指端起茶盏,在茶水表面吹出几层波纹来,再慢慢入了口;茶盏被放下时,里头只剩三两茶叶和薄薄一层浅褐色的茶水。他又将烟斗拿起叼在口中,眯眼盯着烟尾,看其升起缕缕白眼;他将嘴稍移开些,又从嘴里吐出些烟来,透过面前的一帘烟气,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眼如古井般无波。

    “我家的狗,”他稍顿一会儿,“打你啊。”话是没说尽的,令人遐想。

    赵先额上已出了层汗,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心里头忐忑着,总觉得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话;而赵赫有无出汗则无从得知,只是在心里头一直骂着袁三伏这条狗,到时一定要将他倒吊起来,用鞭子抽,用滚水烫……

    一旁的婢女这时没有为袁青的茶盏里添茶添水,而是待他将其端起一饮而尽后才添上;婢女倒水倒得很小心,滚烫的水滑进茶盏里,将底部干细的茶叶托起,再一并腾起袅袅热气来。

    袁青此时没去理会茶盏了,也没去理会烟斗了,而是捏起一块绿豆糕,放到嘴边,眼皮下垂观察着,一会儿才开口:“我就不叫好了。”然后咬上一口,糕渣子落到几案上,衣襟上,下裳上。

    赵先伏在地上不敢动,赵赫则猛然抬头,体现尽了少年心性的无知无畏。他瞪着没被布条蒙住的眼睛看向袁青,后者正在掸去身上的糕渣子,一眼也没分给他。

    赵先想起从前,第一次他拉着赵赫来找袁青要个“做主”,袁青说会替他们教袁三伏做人的;第二次,赵先说袁三伏根本不把老爷您放在眼里,还敢来打人,袁青只“嗯”了一声;第三次,他怕袁青觉得自己太过于烦人,便积攒了几回才来,说袁三伏目无风纪,借着老爷您的名号在镇上作威作福,袁青听完后就让婢女请人出去;后来赵赫再被打,他都忍着没去说,可昨日这回,未免也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现在倒是明白了,袁青根本没想过为他们“做主”,恐怕连说都没说两句吧!

    可他连气都不能出一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咽下去,道自己倒霉了。

    堂里静得很,袁青不再说话,赵先也不敢出声,赵赫这人虽傻,但不至于傻到去质问,也不吭声。

    跪了许久,赵先便拉着赵赫退了下去,到了家中才破口大骂,赵赫受限于布条包着,骂得小声许多,也含糊许多。

    “他娘的这些姓袁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袁青就是个贱人,以为自己是皇帝了?袁三伏这狗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人,狗哪里改的了吃屎?!袁贵文算个什么,天天装出一副做派,还以为自己是大少爷?见了个袁三伏都不敢动弹了,不知道一天天的在神气些什么!袁进那个死老头,还谦谦公子、正人君子呢?我呸!伪君子,见了袁青就跟条狗搁那摇尾巴,谁在捧他到底?袁贵香个小婊^子天天跟——天天搔首弄姿,一副缺男人的样,袁进这个死老头怎么不把她卖到窑^子去……”

    即使说话含糊,赵赫也不敢在赵老爷面前说赵三儿怎样。

    正巧这时陆道长来到,在枪口下说赵二命格不好,会在而立之年横死;赵老爷气得要拿扫帚打他,陆道长见势即刻一溜烟跑了,赵赫追出去几里,只余赵老爷在屋里抚着胸口喘气。

    陆道长在落平镇待了将近一月,这时他已走到镇西。镇西多穷,他走得也就极快。这天,他“修书”一封叫一个小娃子送到东边那个秀才老爷手里。

    日刚过午,袁老爷便携徐夫人与二仆前来。在一间茅草搭的屋子外看到陆道长,又疾步上前。

    稍寒暄几句,陆道长便领他们进了屋。这家人姓程,是给人种田的。

    小小一个屋子里头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有十几号人。程汉坐在床边抽旱烟,低着头;程汉他女人赵娘见来者身着不凡,心里明白了这是真大户人家,便笑盈盈地凑上来,说着“老爷夫人来我这小房子是为的什么”一类的话。

    一个瘦瘦弱弱的男娃搬来三条椅子,放好后又跑到角落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

    椅子是竹编的,有许多黑垢,袁老爷皱着眉看了好几眼,待另外二人都坐下后,才一脸嫌弃地坐下。

    赵娘一点儿也不在意,仍旧笑呵呵的。陆道长凑近点儿袁老爷,半捂着嘴小声道:“刚那个,叫程九,是个男娃,还是条贱命。最好。”说完又收回身来。

    先前陆道长已说明了事情来由,现下几人只略微谈了几句便说要定下来。

    赵娘笑得脸都要烂了,连叫程九过来。正巧此时程汉起身,连着角落里两个小男娃也起身,三人沉默地出了门,大概是去干活了。

    程九赶忙起身,又赶忙过来;赵娘坐在小板凳上,矮人许多,看人都得费力抬着头。程九走到她面前来,低着头,两只手捏着衣角,轻声地唤了声“娘”,几不可闻。赵娘亲切地拉起他的手,捧在手心里,抚着,摸着,亲切地“诶”着。

    赵娘看着程九的手,眼睛一转,随即为难地说:“老爷夫人,这事吧,也不是我一个女人能决定的,还得看我男人的意思,毕竟——九儿也是个男娃是吧。”

    程九的肩膀瑟缩了一下,连带着手也往回缩,却没挣脱出。

    袁老爷不语,徐夫人懂得两人的意思,掏出一个丝质袋子放到赵娘手上。赵娘见有东西递过来,立马松了程九的手去接。

    沉甸甸的,略咯;赵娘心里有了个大概的猜想,但还是小心地开了个小口看一眼,白花花的。赵娘心中大喜,直接就显面上了。她的脸上堆满笑,怎么也收不住,说话时嘴巴要合拢都费劲些,那难变形状的嘴巴说着:“夫人您这是,叫我难办啊。我男人他还得看看——不过先前陆道长来我家说这事时他也不吭声,估摸着也没有什么大不愿的;九儿他的话——”赵娘看向他,程九又瑟缩了下,双手不知何时背到后面去了;她就看了两眼,有些复杂,接着笑脸又挂上,少了先前几分真诚;赵娘本欲看着袁、徐二人说的,不知怎,又朝向程九,继续说,“九儿他嫁给袁老爷家去,他那是高兴都来不及——是不是啊,九儿?”

    程九一直低着头,沉默着,又瑟缩一下。赵娘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就大不悦了,因着是朝向程九,她的脸便肆无忌惮地冷了下来;用眼神剜他一阵后,赵娘才又转向竹椅上的三人,微扬起几分笑意,带着些许歉意地说:“九儿这孩子就这样,怕生!可能还得老爷夫人对多与他说两句才行。”说完她又看程九一眼,示意他。

    可惜的是,程九根本没抬过头,自然也接不到她示意着什么的眼神。

    徐夫人看了一小会儿,于是起身,到程九面前蹲下。她的裙摆紧贴着地,地上满是脏灰、泥垢,害得赵娘想替她提一下,但手刚伸出半分又缩了回来,只尴尬地笑笑。

    程九的手在背后扣着,只偶尔抬眼看一下徐夫人。徐夫人温婉动人,程九心里想着,这大概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吧;以前他也会觉得娘十分好看,但娘对他经常一副凶相,总说不出什么好话,他便没想过了。

    此时屋内安静,竹椅上的两人没说话,板凳上的赵娘没说话,中间一蹲一立的两人没说话,角落里的几人也没说话。

    徐夫人端详了片刻:这孩子长得干干净净,垂着眼时,那长而乱的睫毛能看得清楚;抬起眼时,那对杏仁眼睁得大大的,十分动人。若不是先前就说过他是个男娃,她恐怕就要将他认成女孩了。徐夫人瞧他这样,便抬手握上了他的手臂,隔着粗布衫,能感受到他的胳膊细细一条;她开口时也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叫程九是吗?”

    程九又抬眼,才一眼就垂下去,细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你多大了?”

    还不待程九回答,赵娘便抢过话头:“今年十四了,正巧着呢!”

    徐夫人将话听进去了,却没睬她,只是接着问程九:“若是叫你走,你舍得吗?”

    这次程九不答话了,只是沉默着。徐夫人望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目光倒叫程九有些受不住,不敢抬眼对上。

    一旁的赵娘见二人如此峙态,心里着急,不停地给程九使眼色;但程九实在是收不到,她便急得直接上手推搡了。

    程九还是沉默。虽然在这个屋子里他过得并不好,但歧路难卜,他其实宁愿安于现状。爹的沉默的压抑,娘的每一句温柔的“九儿”后的毒打,兄弟姐妹的排挤……唯一能让他心系的,只有十三,他的最小的妹妹。十三困不住他,困住他的只是自己的好安稳。

    安稳。不是大户人家的安稳,而是长此以往的安稳。

    他刚出生的时候其实是皆大欢喜的——因为他是个男娃,但随着他的长大,他们发现他干不了事,这可是个大问题。一个女娃干不得事没甚大不了,毕竟到底是要送出去嫁人的,要么就是当个丫鬟——能干点事最好;若是一个男娃干不得事,便是个白吃饭的没用东西。

    不幸中的万幸,真有人家要娶个男娃,还送了好东西,这可比干事的、嫁出去的都要值钱得多。

    徐夫人问他,舍得吗?

    舍得。

    他舍得了这一屋十几号的人,舍得了这腌臜的地方,也舍得了这沉郁的生活;但如果他能选,他不会舍。

    待袁、徐、陆三人走后,赵娘才咕哝着:“娶个男娃,这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会玩……程九这小贱胚子是给袁老爷还是袁夫人的?俩人还一块来了……估摸着是给袁夫人的,这么上心,这袁老爷也是心大……”

    她咂巴着嘴,看了眼程九;大概是今天的事,这小贱胚子没了以往的不顺眼。

    待夜完全覆盖时,只剩一轮快圆的月亮悬着,也许照明了几家,又忘却了几家。

    屋里头的灯熄了,袁老爷爬上床,拈了角被子盖上。

    自打袁贵文这命数被陆道长点出后,袁老爷就几乎都栖在徐夫人这儿了。

    黑暗中,有一缕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映到一小块地上。徐夫人望着床帐,在安静中开口:“老爷,要不——给程九这孩子取个像样的名?”

    袁老爷要睡,只含糊地答着:“唔,随你。”

    床帐由新到旧,那时是青丝,这时也未生出白发,可静谧中早已枯萎了许多。徐夫人好久才闭了眼,眼角又溢出一行泪,行至发间,不见其踪。

    才两天就到中秋,府里府外都忙得很。白日里袁老爷携发妻和二子去了趟袁青老爷府上,贺过节、礼尚往来几下便回来了。

    到了晚上,明月已圆,也亮得很;不过要是地上没些灯笼、烛焰,它也许要更亮些,大概成为这世间最亮的,大概无可比拟。

    家家户户都没待在屋里头了,要来赏月。明明一月一次的圆月,却只在这时来赏它一赏,大概只有它珍稀,世人才会珍惜。

    袁府的人已行至晚饭的尾巴了,袁老爷放下筷子,将手放在腿上,睨了袁贵文一眼,沉思片刻后才开口:“阿文哪,爹给你说了门亲事,打算——”

    “亲事?我不成亲!”袁贵文想也没想就打断了他爹的话。

    袁老爷被打断了话,又听袁贵文这样一番话,脸色直接就沉了下来,肃怒道:“这容不得你如何,多大的人了还不成亲;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讳忌成亲,像什么样……”

    袁贵文遽然起身,将碗筷在桌上重重一板,对他爹冲道:“我反正不成亲,要是人要进来,就进你的门去!”说完他便转身回自己院子里去。

    袁老爷被气得也站起身来,大骂着他的背影:“逆子!真是反了……”

    一直到袁贵文的背影消失,袁老爷才又坐下,嘴里还叨叨着。待袁老爷合了嘴,这一桌才算真正安静下来,也就能听见外头的高谈阔论了。

    而跑回自己院子里的袁贵文则是真正愤愤不能已。他倒不是讳忌成亲,而是不想娶镇上的女人,也不想娶没见过面、不了解的女人;他希望的是,到时走出了落平镇,到大城市的新式学堂去学习,遇到个志趣相投、能谈古论今的女孩,进行一场新式的自由恋爱,然后再成亲。

    ——他之前跟他爹说过,他爹是决计不同意的。他爹认为那样的女孩太有主见,不适合娶进门;而他就该娶个“小脚女人”,能持家,顺从而不忤逆。

    而如今,他爹已经擅作主张地给他说了门亲事;他不想娶,想让他爹把这门亲事给退了。他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坐在几案前想了很久,直到有人来敲他的房门。袁贵文从冗长的思绪中抽拔回来,问外面是谁。

    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回答他:“哥哥,是我和娘。”

    袁贵文起身去开门,见除了两人外没有别人心里松了口气,让他们二人进来。

    袁贵章小跑着进来,直接坐在袁贵文的位子上,袁贵文紧挨着他坐着,徐夫人则提着食盒在兄弟俩面前坐下。

    “今日还是得吃月饼的。”徐夫人边打开食盒边说。

    袁贵章在一旁欢快地摇着手脚,对他哥道:“哥哥,这个月饼是红豆馅的,好吃,你快吃!”

    “好。”袁贵文应声,拈了一块放到袁贵章嘴边,小孩子两只手抓着月饼就吃了起来,他揉了揉弟弟的头,转而向徐夫人,“娘,我不想成亲。”

    徐夫人垂下头,一缕青丝顺势而悬,烛灯的映射下仿佛还能瞧见几分当年景色,岁月沉淀下,只有更加柔和。她的声音也柔和,轻得像叹息,她说,“娘也希望你能和两情相悦的人成亲。”她没有再多说。

    她没再多说,袁贵文便知晓了,这事他娘也做不了主。

    那夜是极其安静的,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灯摇曳几下;袁贵章也没说话,倚着他哥,过会儿就睡着了;袁贵文替他擦去嘴角的饼屑,便背着他到隔壁房间安顿好。

    袁贵文出门的时候他娘正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大概听到他出来了,过了会儿说:“那孩子挺好的。”

    袁贵文不语,只是想到了苏子瞻的《水调歌头》。

    大概月余后,府里开始筹备婚事。袁贵文看到姚夫人对袁贵香说着什么,他听了两嘴,却听到说他要娶的是个男人!

    袁贵文跑到袁老爷那儿大声质问,袁老爷皱着眉糊弄几句;袁贵文却不罢休,口不择言,直到说了什么“是不是那破道长说的,他就一江湖骗子,说的都是糊弄人的”之类的话,袁老爷才终于发起怒来,说他“学了点洋东西就忘了本”,送他去读书不是让他像现在这样跟他爹叫板,“以前教你的孝、礼、忠、信都忘了!”

    这场闹剧最终以袁贵文挨了顿打结束,此后就在院子里养伤。

    婚事定在十月初一,外盛内衰,浩浩荡荡欲叫天晓得,却从细枝末节处流出几分贫瘠来。

    不拜妻家高堂,从此妻与家绝;程九穿上这辈子迄今为止最好的衣服,辞过父母,便上了花轿;外头极其喧闹,他只安静地坐着,从东到西。

    徐夫人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程示明。

    多了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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