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重生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到底死没死。
她睁开眼后,只是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床板,还有四周垂下的水红色纱幔。
其实她几乎已经忘记这个景象了,这是只会出现在儿时的梦中的场景,但那个梦已经被时间亲手粉碎。
她向上伸出左手,宽大的衣袖随她的动作而滑落,露出纤细白皙的胳膊,而胳膊上是一道道猩红夺目的血痕。
哦。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很多很多年以前的身体。
林景只是这么静静地躺着,不作声响,也不想起身。说实话她对过去毫无半分念想,“过去”对她而言,唯独是一段挥之不去的梦魇,现在她所处的这个时间段,更是痛苦万分。
一切的记忆,都早已被她埋藏在心底。
林景曾听闻这等逆天换命之法。那都变成了上古大能的往事,只在话本和被封存的秘书中提及,说是因险些导致天道崩坏,此法就此封存,成为一段秘辛。至于为何会在话本里出现,自然是民间传闻,也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并未具体讲明。
不知听窗外喜鹊叽叽喳喳地吵闹了多久,日影也已偏移,室内变得逐渐闷热起来,林景身上有些发汗,及腰的三千青丝散开在床榻上,甚是惹人烦闷。
她坐起身来,将碎发随手顺到头后,拢了拢早已凌乱的衣襟。
少年时的她与日后有许多习惯不同,比如她后来剪去一头长发,只略及肩,甚至几乎不能束起;比如她有了裸睡的习惯,不着寸缕,在榻上与被褥翻来滚去。
翻了个身,伸手探向枕下。不出所料,林景摸出了一把小刀,只有手掌大小,刀柄不到总长的一半。
将那小刀放到床边的柜子上,林景叹了口气,扯过椅背上搭着的外袍,套在身上,衣带在腰前胡乱一系,就算完成了。
她从前规矩繁多,要时刻注意仪容仪表,衣冠华丽,里三层外三层,满头珠钗华翠,还要端得与她身份相符的作态,后来不再与凡尘俗人打交道,才算是暴露了她散漫的本性。
现如今重生回来,她早已变了心性,也没必要顺从着原来的规矩,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况且她这人性子向来多变,上一瞬还是温顺和蔼地点头微笑,下一瞬就可能面若冰霜、眸中半丝情谊也无,说到底,从前的她也搞不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景心想,她虽重生,此刻确是带着过往的记忆来的,日后的自己早与从前的自己没有半分相像,严格意义上,这恐怕要称之为夺舍罢。她本无所求,便是碌碌一生倒也无妨,上一世过得窝囊憋屈,诸多苦难仇恨尚未解开心结,但那都是前尘过往,何必让她平白占了过去自己的身体呢。
她对过去的自己,既叹又哀,唯余可怜与无奈之心。
——其实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林景本是散漫地想着,意识却因为“死”这一字突然紧绷。
她不想死。
她虽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重生的,但据说这逆天换命的前提必然是原身已死,毫无半分生气,三魂五魄亦消散得所剩无几,无法再被招魂复生,而死者又有无比强大的求生意志时,此法才能生效。
林景对自己的求生意识从来没有半分怀疑,即使是最灰暗的时刻,她也只是发了疯,对自己残忍得像是毫无痛觉。但她不知道自己原身死了没有,或是怎么死的,并且她绝对不是自己布下此法的,这她清楚得很。
那又会是谁做的这一切呢?
手边的窗台上栽着一盆小小的云竹。林景少年时很是喜爱这小东西,叶片如针一般纤细,聚拢在一起,却又像是绵绵软软的一片墨绿的云,茎秆挺立着,枝叶蔓延开去。她用手一捻土壤,不出所料已经变得干硬,她将盆挪至书桌上阴凉处,用桌上茶壶里的水将土浇透。
她总是没由来的喜欢一阵,疏于照料和爱护,从来没有什么经久不息的情感,她记得这云竹养了没过多久就枯黄死掉了。摸摸云竹柔软的叶片,林景泄了口气,她一点都不喜欢被牵扯进复杂的事情里,更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她讨厌这种被牵着鼻子走并且一无所知的感觉。
她其实只想过简单、自由的生活。
可惜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她无法免俗,当现在的她能够预知日后不知多少年世界的走向时,林景突然发现,或许自己能将更多的东西把握在手里了,她甚至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人的命运,她所失去的、未曾获得的,现在都因此而有了新的机遇,就像她今天随手“救下”的这一盆云竹。
是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机遇。
她甚至可以因此避开前世的那些劫数。
念及此处,林景内心的纠结也消散了些许,只是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谁耗尽心力不惜将她复生,不过此时想得再多也是徒劳无功,不如亲自去验证。
林景晃晃脑袋,试图将脑子里胡乱的思绪都赶走,重新理了理衣袍,将长发随手束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看着规整符合规矩得多,这才推门出去。
“郡主殿下。”
门外两侧各站着一个侍女,向她恭敬行礼,头也不曾抬起。
林景随意摆了摆手,她已多年未听过这称呼了。
她父亲晋王,其实已是当今皇帝所剩唯一的儿子,另有一位长公主,是晋王的亲妹,两人同为皇后所生。
皇帝已老,却从未立过太子。孙辈有林景,还有长公主所生的萧钰,比林景大上两岁。
其实看到胳膊上的伤痕,她便能猜到此时是哪一年,再看屋外绿叶茂盛,繁花朵朵,正是一片盛夏光景,她更是心中明了。
她此时十六岁。
林景有时候做事出格,但她自认为一生循规蹈矩,既定的规则,她向来不愿意改变。她时常觉得自己到底年幼,有一份自尊和无由来的傲气,不愿意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不愿意同流合污,不愿意低下头来看那些人间疾苦。
最落魄时,她也不曾弯下腰。
林景想,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家人了。
父王常年在外征战,皇帝多病,外戚夺权。等到何时天下太平了,或许这皇帝之位还能让她的父王再坐两年。
毕竟她父王也已年近花甲,朝中大事皆由皇后掌权,长公主涉政,又迟迟不立太子,林景前世踏上修仙之路,便不再顾念凡尘,她唯独一次回到宫中,那时皇帝仍是硬撑着活,她只是连连叹气。
此时晋王府中上下,只有她一个主子。林景逛了一圈,去看了看儿时时常玩耍的花园,夏日炎炎,花园内也是枝繁叶茂,百花争艳,有蝴蝶飞舞。随后她又去父王书房翻了一圈,了解些时势,几乎便能够推算出此时前世发生的事情。
最后,林景去了母妃的院子。
院子大门紧紧关闭着,门前一个侍从也没有,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早已灰尘满天蛛网密布。
推开大门,不出所料,映入眼帘的唯独是一片衰败。
母妃甚是喜爱向阳花,原本院中茂盛,迎着骄阳挺立,金黄的花瓣笼上一层仿佛逸散着星星点点的光耀。旁人说这向阳花不过是乡间野草,以母妃的身份,更应该养些什么牡丹芍药的名贵花卉,以衬尊贵。她却从来不听那些人胡言乱语,自己喜爱的便是好的。
如今这院中却是独剩冷硬的砖石铺成的一大片空地。
她的母妃性子和善,为世人所称道。其实林景在当时那个年纪,所做的一切,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已经远超了她年龄应该有的程度,她总是在逼着自己成熟,让自己足够好足够优秀,希望别人提起她时,第一反应不是拿她和她的母妃作比较。
林景自认为亲缘寡淡,感情淡泊。从前母妃在时,她并不记得自己有多么爱她,她对母妃所有的怀念,也只是作为一个情感寄托,给自己找一个借口,如果母妃在,她现在是否会是另一副光景。
重活一世,也还是见不到母妃。
只要林景活在这世上,思念便一直延续,这执念也无法消散。
她垂下眼眸,神色染上了几分萧瑟之意,只是沉默地蹲在早已干涸的水池边上,想着自己儿时总喜欢捞里面的锦鲤,拿树枝胡乱的戳弄,也只是激起水花阵阵,从来碰不到鱼儿半分。她甚至迈进屋内半步的勇气也没有。
“景儿。”
她有些不悦地抬起头来,循声望去。
“哥哥。”
林景将所有的情感都隐在眼底,轻抚衣袖,起身走向这位不速之客。
院门外一青袍男子长身而立,面上带着点笑意,和林景的模样有三分相像,站在林景身边,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
这位便是萧钰,林景的堂哥。
两人儿时关系很是亲密,日日在一起玩耍。萧钰他母亲,也就是当朝长公主,管教他极为严厉,因此这人心性也深不可测起来,后来二人的接触就愈发少了。
其实林景打心底里愿意亲近这个堂哥,即使她不知道萧钰对她又有几分真心实意。他们之间当然有利益冲突,如若不是后来林景弃了这俗世凡尘,转而追求成仙之道,她或许还真要与这皇位争上一争。
萧钰从院门口退了两步,等林景完全走到他面前,才笑着说,“这几日休息得可好?学堂可以去了吗?”
林景抿嘴一笑,语气里带了些调侃的意味。
“怎么,想念我了?”
她大概了知道萧钰说的是什么事,只是不愿意正面回应这人。
之前她逛了府里一圈,就明白此时她父王在外征战,这一去便是一年半载回不来,她所有的无论大事琐事,大部分都是当朝皇后,也就是她的皇祖母在管。
林景一向认为自己亲缘寡淡,人际关系也处理得一塌糊涂,对于这个皇祖母是尤为不喜。她是女子,便是一项最不值得她讨这位皇祖母喜爱的原因之一。
“自然是想念极了。”萧钰很是自然地接过这句玩笑话。“你不在,学堂里无趣得很,皇祖母也惦记着你,生怕你受了什么委屈。”
“劳皇祖母费心了。”
林景几乎是打断了他的话,萧钰也识趣地止了话头。
这种略显尴尬凝滞的氛围不过持续了几秒,林景便缓和了语气。“我自然会回去的,只不过借机散散心,夫子那面我也告知了,不必担心。”
“如此便好。你一直聪慧,歇息几日也无妨。”萧钰顺手的功夫,拍拍她的肩膀。
林景身子僵硬了一瞬,强撑着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躲闪得太明显,萧钰倒是完全没有察觉到。
如此一来,二人之间便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又不似儿时亲密无间,年岁愈长,同他人交心愈浅。
林景将院门带上,与萧钰在府里随意走走。其实这府里的路萧钰几乎都认得,今日他便是问了侍女,得知林景在此处,便直接过来找她。
最后把萧钰送至主厅门前,寒暄几句,林景有本就有送客的意思,而萧钰此次前来关心林景的任务完成,自然也是满意地离开。
林景坐在堂里,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默不作声。
一个人,很难想象,在经过数十年与俗世脱离的生活之后,还能再次见到曾经的亲人。纵然她上一世亲缘寡淡,从来不参与皇族纷争,无心于皇位之类,对这些在她心里只是名义上的亲人们,她也从不在意——即便是她的父王。
只有在梦境中,她偶尔梦起自己的母亲。
林景就这样坐着,看着窗外的日色渐渐暗下去。对于修行之人,这样的一日是很短暂的,打坐的一呼一吸间,一日便已过去大半,糊弄师父们也是容易得很,便是说一声,今日弟子有所领悟,想要闭关修行,以领悟妙处,诶,又偷得好几日的清闲。林景从前有一阵便经常这样浑水摸鱼,修为甚至还真的有几分长进,大概是心态上获得了一些提升,那时旁人便说她天才,或说她心口不一之类的,其实只有真正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她是真的懒散。
待到整个屋子都已被夜幕笼罩,门外侍女近上前来,轻声问道,“郡主殿下,天色已晚,奴婢为您掌灯可好?”
林景这才反应过来,如今已是日暮时分,她摇了摇头。
“我父王,离开多久了?”
林景将胳膊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单手撑着脸颊,墨发散散垂落,一袭水红色的衣衫,仿佛怨鬼一般,隐在阴暗处,与世隔绝,又好像被尘世所扰。
这小侍女竟是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不看倒好,但这声音虚无缥缈直直撞进她耳里,再一看世子殿下今日的穿着打扮,往日殿下虽也常着一身红衣,甚是张扬夺目,但都华翠满头,端庄正派,今日却……
“嗯?”
等了半天,也没等出个答复,林景有些疑惑,看向侍女时,却发现这小孩无端紧张得满头冷汗。
“……回郡主殿下,”她颤颤巍巍地,终于憋出这一句话来,“晋王殿下是上月初六离京前往边境的。”
“嗯。”
林景点点头,也没细想她这番模样的缘由,只当这小孩是怕黑,便决定打道回自己的小院,快别为难孩子一直陪她在这儿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