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有喜有悲,醒来时独踞高座,身边只有旧人二三。
这就是她的一生。
雨后初霁的洛阳城,细草嫩芽,碧色如新,一城春色好。
有花色的狸奴自巷角而过,举爪扑着低飞的蝶。
城中卢家便隐于此处。自前朝没落后,卢氏族人离散,存者身份多低微,而略显名气的竟只有翰林学士卢瑾一人。
翰林学士原也只是个闲职,真正让他有了一点显贵苗头的。还是他三月前尚了位正儿八经的公主。不过这位公主生母身份低微,又兼之少言寡语,不很得陛下宠爱,出降时方有了自己的食邑,赐安阳为封号,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
“公主今晨可用了早膳?可有什么不适?”说话的是一位月白襕袍的青年,眉眼秀致却不失英武。玉簪束冠,一手安放膝上,一手拢着女子的手。
那少女一身清浅的碧色,持了一本棋谱读,闻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她前两日染了风寒,今晨才用了药,面色恹恹,即便对着卢瑾,依旧提不起兴致。
卢瑾也不恼,递了一盏茶给她,温声道:“药味苦极,用茶可冲淡一二。卢家老宅的茶虽不如公主府中的,却也可一用。”
那少女放下棋谱,淡淡道:“茶解药性,驸马才比陈王,六艺通习,于药理上倒是略输一筹了。”
卢瑾一愣,顿时便有几分羞赦。自己平日多读经传,却不把药理放在心上。正欲向公主请教一二,忽见院外匆匆走进一婢女,白着脸冲二人拜一拜便道:“公主,陛下召您进宫……”
谢越略一思忖,道:“我这就去。”她冲卢瑾点点头,缓步出去了。
上了厌翟车,那婢子方附在谢越耳边道:“殿下,回纥前两日传书大齐,阖宫上下都知晓了,陛下此时召您……”话未完,泪便先落了下来。
“别急,阿雀。”谢越拍一拍她的手背,低声道。
灰雀呐呐应一声,车厢里只听得到她小声抽泣的声音。
她只有十四岁,尚未及笄,谢越每每看到她,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
皇后亲女,乐福公主,她的皇妹,谢蕙珏。
她今年也不过十四,如枝头红杏,春意盎然。
皇兄为东宫,内外称贤良;外家任辅国,戍边拱疆土;身披绫罗锦,投壶金玉矢;游车随仆浩汤汤,食邑三千富敌侯。
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天上地下,不过如此。
谢越收回目光,倚在厢壁上,暗下思忖。
虽说自己已经出降,卢家又是前朝旧臣,可如今回纥渐起,关北多族并立,而大齐因着乱中为帝,根基不稳。先皇重战,到了当今却于战事上少胜多败。两国议和,也是理所当然。
可前些日子才是伊州大败。伊州并不富庶,回纥这便耐不住,赶着议和了么?
“殿下,延英殿已至。”灰雀已然不哭了,她把自己收拾的很妥帖,除了眼眶微微红着,神色与平常别无二致。
她猛然回神。
帝城双凤阙,香烟傍龙浮。她望着咫尺的巍峨宫阁,好一会儿,直到宦侍提醒她,方下了车。
“走吧。”
锁衔金兽冷,水滴铜龙静。瑞金炉里燃着上好的香,白烟袅袅而起,不绝如缕。谢越见过礼,落坐东向席,她看着丹陛座上的嘉平帝,他的面容在白烟中显得模糊不清。
这是大齐的君主。
他一身赤黄冕服,端坐上首,冠瑠遮面,四十出头,面沉如水。
……冕服?
本朝帝王除祀礼,婚嫁,册封抑或是旁的国家大事外,只着常服,为何会……
她尚且没有回过神来,便与嘉平帝的目光撞在了一起。电光火石间,谢越低下头饮了一口茶。
嘉平帝并不移开目光,只是看着她,沉沉地开了口:“安阳,你如今也十七了。”
“是。”
“卢翰林待你可好?”
“伯允温良体贴,是很好的人。”谢越低眉答道。
“唔……卢卿实乃良人,不可多得啊。”
默了默,又道:“安阳,你母亲把你教养的很好。朕……这些年来,对你母女二人多有亏损,看到你如今出落的如此,朕也就放心了。”
“只是,你与卢卿昏礼行于这多事之秋,是略仓促了些。”
谢越垂首答道:“回阿耶的话,先皇在时,戒奢尚俭。况如今国事纷杂,昏礼于女儿而言,不及其一。女儿唯请阿耶,永葆安康,躬治天下,成大齐之福。大齐之福,便是安阳之福。”
嘉平帝点一点头,叹道:“我儿有如此见地,可叫乐福那丫头好好学学。身为一国公主,当有如此胸襟。”
“乐福那丫头啊,什么也学不会。前些日子正逢学了句诗,翻来覆去不解,她便来问朕。你道是什么?原是一句李颀的诗,‘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朕当时啊便罚她禁闭一月,我大齐士卒斗兵在前,岂容她这般看清他们功绩?当真是娇惯了她。”
“不过李颀这一句倒写的好:年年战骨埋荒外,大齐多少儿郎皆埋骨蛮荒,实在可惜……”
“朕前日在紫宸殿时,把乐福这句诗说给张太傅,陈中书听,他二人倒是想起昔日昭君解忧之事。昭君解忧二人实为一国之幸,若大齐亦能如此,必成流芳千古的美谈啊。安阳,”他瞧着波澜不惊的谢越,缓缓道,“你以为如何?”
谢越盯着他,嘴角提了提,便极快的放了下去。她淡声道:“胸有大义确为国幸,然陛下只见‘年年战骨埋荒外’,独不闻‘青冢向黄昏’一句么?以女子之身,深入他乡,辗转千里,挑两国大梁。说白了,不过是国力衰颓,国主软弱罢了。”
嘉平帝未料她如此反应,脸色白了又白,茶盏被他“砰”的一声重重按在桌上。他低喝道:“安阳,你别不识好歹!虽说远嫁回纥……是委屈了你些,可你又并非不知,那突厥传书,直言只要皇室正统公主,若有欺瞒,必定出兵来犯!再者,朕这一脉唯你与乐福两位公主,乐福才十四,她是你皇妹!你舍得令她去……去那蛮荒之地,啊?”
谢越冷眼瞧着他惊怒交加的样子,道:“陛下既意已决,又何必大费周折左顾而言他?那五色诏在案上供着呢,陛下为何不敕?”
“莫不是陛下也知荣辱廉耻,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世人宣告此事?”
一语既出,殿中静的落针可闻。偌大宫室,只听得到嘉平帝的粗喘声。
“你没有选择,安阳。”过了一会儿,嘉平帝忽然笑了起来,“朕是父,朕是君。只要你是公主一日,只要你还是大齐的子民,朕便有百种千种方法让你去回纥。”
“只有你,才可以担此大义,也只有你,才能去回纥。”
嘉平帝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二嫁一事,这不难,朕会为你改封。无人知晓和亲回纥的是你,安阳。至于你母亲,朕会封她为昭仪。二月初贤妃薨了,她膝下的皇子,便由你母亲抚养吧。”
谢越跪坐在案前,只觉得齿根一阵阵的泛寒。若不是时候,地点不对,她简直想痛痛快快的大笑一场。
上苍啊,你看到了吗?他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却来问她愿不愿意,想不想去。
也罢,也罢。
这也不算一笔太亏的买卖。
她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路了。
谢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大殿前,丹陛下。
她低着头跪下,拱手在地,头缓缓至于地,一点一点靠近膝前手背。
大殿被宫人擦拭的很亮,亮到她可以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是何等的苍白。
“荒唐!”
卢瑾在屋中踱来踱去,忍了又忍,还是道:“陛下糊涂!公主出降不过三月,怎可二嫁!这是要寒了天下臣子的心么?”
“纵他回纥如何强硬,我大齐儿郎铁骨铮铮,难道怕他不成?”
“陛下已然下诏应了议和一事。伯允,今日早朝你又不是不知,任辅国大将军如何陈谏,陛下可有分毫动摇?”卢家家主柠着眉,道。
“再者,弥敕可汗只求取正统公主,圣人子嗣中也只有安阳公主适龄。”
卢瑾闭了闭眼,斥道:“这是国耻!”
“若真如你所言,回纥来犯,届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白骨成山,这才是国耻!”
“以一女子换两国安定,便是最稳妥的安排!你常读圣贤经传,史上多少和亲故事,你难道不知?”
外头下着雨,潮湿的气息漫进屋里,卢瑾觉得自己的胸腔里都附着绵密的水汽,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扶着胡床,慢慢向下坐。
“如此,便一点法子也没了吗?”
“可阿耶,公主是我妻,她昨日入宫不得回,我……圣人尝道:‘刑于寡妻,以御家邦’,若我应允此事,岂非有悖人伦,枉为君子?”
“伯允,阿耶知道,你一向是个好孩子。”卢父放下手中茶盏,长叹道,“既如此,待公主出降后,为父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吧。”
“阿耶——”
“休要再提!陛下心意已决,你,公主,卢家哪个不是得乖乖受着!”
“你倒是一腔热血,愿为结发妻子赴汤蹈火,违抗皇命,是君子之道,可你有想过我,想过卢家吗?你对得起三省堂里的列祖列宗吗?”
“卢家至今日,已是大不如前了。卢氏是旧臣,不得圣心。我等守着老宅风风雨雨几十载,好容易才出了你这么个英才,你难道要将锦绣前程断送于此?”
卢瑾听及此,几乎落下泪来,手上似乎被卸了劲,身子摇摇欲坠,行将软倒。他怔怔地盯着屋外,突然想起谢越昨日同他闲话的样子。
“好好想想罢,伯允。”
窗外的春雨打落梨花,留了一地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