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越在窗前坐着。
案上一钵香兰已开了花,迎着风,颤巍巍的。
算算时日,她在宫中住了已有数十天了。
那日自延英殿出来后,她便由禁军送至母亲姜才人的偏殿,住回了出降前的地方。
殿内陈设仍是旧时光景,反倒近日嘉平帝遣人送了好些器件来,皆是些这个位分平日里见不到的,直把一众宫人看的眼都直了。
姜才人见了,也不多言,只叫掌事宫女秀弁拣了几件适宜的摆了,其余的都存在库房里。
做事可真周全啊。
再过不久,该是送嫁了吧。
谢越收起旁的心思,低头翻了一页手里的书。
与其多想那些已成定局的事,不如多读两本书,也为自己备份嫁妆不是。
谢越不无嘲讽地笑了一下。
……
“唰啦!”
枝摇树晃,春日新叶簌簌而落,随即是一个幼童的喊声,夹杂在宫人的告饶声中,显得尤为清脆响亮。
灰雀见状,起身去外头望了望,回来跽坐在谢越身侧,道:“必是枅殿下又乱跑了,奴婢听着眉娘和阿弁的声音了呢。”
小孩磕碰是常事,谢越也不理,只“嗯”了一声。她的目光并不曾从书上移开,安然的翻了一页,又对灰雀道:“阿雀,去同眉娘说,让她领着皇四子出去。”
眉娘正是谢枅的乳母。谢枅生性好动,纵然几日前被指给姜才人抚养,也不认生,满宫乱窜。适应力之强,令众人大为震撼。
用膳,沐浴,哪次不是鸡犬不宁,人仰马翻的。贤妃薨后,便也只有这位自小带大的乳母能哄着消停一二。
灰雀知道谢越不耐烦孩童,应了一声,正要出去时,已有一阵急促如骤雨落地般的脚步由远及近,两人堪堪撞在了一处。
灰雀低头看时,不由吃了一惊,险些跪下来请罪。
来人一身杏黄,上头的纹样因着滚满了泥,已是看不清了。唯颈上一只盘银貔貅璎珞项圈尚为干净些。
那孩子撞在灰雀身上,吐了吐舌,绕过她,一溜烟儿滚到谢越案侧,先向她问了好,方笑嘻嘻地道:“我想求阿姊一事!”
谢越抬起眼,看着自己这位新得的四弟,道:“何事?”
谢枅趴在她案上,只两只眸子从胳膊上方瞧着她,宛若养在清水里的两丸乌丹,冉冉而动。
他道:“我新得了只纸鸢,乃阿耶所贻,适才我放纸鸢时不慎教它跑了,来来回回寻,不想它竟挂在阿姊殿外的桂木上!”
“我去取纸鸢,可这桂木好生脆弱,我一不小心,就将它折了。我想着折了也便折了,阿姊留着也无用,不若将它送了我吧?”
谢越轻吸一口气,道:“无事,你拿去罢。”
这时,跟在后头的眉娘与秀弁方才追了上来,不及上前,便急急对谢越一拜,道:“殿下恕罪!奴婢等实在追不上枅殿下,让他扰了殿下清净。”
他二人气喘吁吁,谢枅却仍兴致勃勃地拉着眉娘放纸鸢。
谢越仍旧安坐,她道:“尔等侍奉四殿下也累了,先坐下饮些茶吧。”
秀弁已然习惯公主殿下待人的方式,她接过灰雀手里的茶盏,施施然饮了,又顺手递给眉娘一盅。
眉娘连称不敢,她接过茶,只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她出身布衣,在皇宫的数年间,几乎从未见过这位安阳公主。此时觉着这位公主面容冷淡,待人却不甚严苛,便不由得悄悄抬首瞧着她。
窗外天光半泄,流光满案,谢越半个人都浸在亮得惊人的明处,那光清晰又界限模糊的勾勒出她的侧影。秾纤合度而挺拔,只可惜眉眼间带着的倦意和衰颓是天水碧的罗衣都遮掩不住的。
很多年以后,当眉娘再度回想起这一日,唯有公主的倦容在斑驳天光下,显得最为清晰。
“阿娘!”
谢蕙珏穿过重重帷幔,宛若一只花蝴蝶般扑向殿内,全然不顾身后女官的阻拦。
“殿下,皇后殿下正在议事——”
话音未落,女官只眼睁睁看着这位公主殿下已挑开最后一层帷幄,冲入殿中。
“阿娘!带女儿去骑马!这可是你应允了我的!”
主座上的岳皇后叹了口气,厉声斥道:“阿珏,本宫同你说过多少次,既知本宫这会子抽不开身,不妨先在外头等上片刻。待本宫议完此事,再与你同去。”
谢蕙珏撇撇嘴,朝皇后拜了一拜便不情不愿地出去了。她走得很急,只瞥了一眼下首的人。团珠联璧芍药的裙角扫过那人,又如游鱼般倏地滑走了。
“乐福殿下这性子,颇肖殿下当年。”
待厚重的店门重新阖上后,坐在下首的人才浅笑着开了口。
那人布衣麻裳,乌发堆云,生就一副笑目,眉眼弯弯,状若新月,观之和蔼可亲。
岳皇后向那人拱手一拜,道:“乔姨,我代蕙珏向你赔礼,望乔姨恕其不识礼之过。”
下首那人笑叹道:“不妨事,不妨事。生于宫墙之下,却这般烂漫,殿下养护的很好。”
“只希望她不要有出塞的那日啊。”
皇后听闻,有些烦躁的呷了口茶,低头不语。她本就生的凌厉,垂首时更显锋芒。长眉入鬓,柳叶眼微阖,轮廓线条流畅,锐利如出鞘寒刃。
“乔姨,”沉默片刻,她开口道:“阿珏可否送去你道观,暂居数载,避避风头。”
乔载酒略略沉吟,复又笑道:“此事并不难。可道观并非蓬莱仙山,公主终究是要受制于人。”
岳皇后与她的目光交互在一处,乔载酒的神情仍然稀松平常,可眼中却并无多少笑意。她恍惚想起,昨日嘉平帝下诏,令深居佛寺十二载的敬德公主回宫和亲。
可敬德早在五年前薨了,因着当时战事吃紧,国库亏空,陛下无暇他顾,于是就连她的葬仪,都秘密发办,草草了事。如今,阖宫上下,几乎无人知晓,曾经有一个女孩子,无声无息地死在荒凉偏僻的佛寺中。
那么,现在这位被召回的公主,究竟是谁?
若是宗室女,陛下必然要与她相商,断不能自己做主。若不是宗室的人……
她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原来佛门高洁,亦非清静之地。
……若真有这一日,是否唯有拼上累世功勋,拼个鱼死网破,方能罢休?
皇后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岳家崇英伟,尚气节,行忠义,父亲平日教导她与兄长,无论如何,当埋骨青山,马革裹尸,岂可因私心叛君?
她闭目半晌,复才睁开,对乔载酒道:“乔姨,关北虎视眈眈,今年突厥吞六郡,并数族,明年又不知会是哪家番蛮异军突起。如此,宜教阿珏先行,以退为先。”
乔载酒摩挲着茶盏上花案的起伏,半晌,方道:“也好。”
言罢,她纳袖敛衽,起身道:“贫道多有叨扰,既然公主之事已有眉目,不敢长留,这便走了。”
岳皇后忙起身相送。
时人多爱簪花,她却只以一对羊脂玉簪绾发,起身时,腰间的凤头莲瓣鎏金佩发出碎碎的一点响动。
“来人,传本宫步辇!”
“殿下,不必啦。”
“贫道也许久未来这太极宫了,皇陵路远,归途不易,不若自个儿出去。殿下执六宫大权,宫内口舌繁多,贫道不过一介守陵人,用皇后步辇,易惹非议。”
“贫道也有十数年未见殿下了。果真是……身在山中,不知日月长啊……”
岳皇后脸色一白,想说什么,却还是在吐出字音之前噤了声。
雷厉风行,久掌后宫的皇后,终于在此时,露出了一点少女般的不知所措。
十二重帷帐明黄,春日昳丽,浮华盛景。有日光影影绰绰,透过雕花窗棂,漫在大殿之上。两人行至宫门口,乔载酒又回过身看着岳皇后,开了口。
“公主离及笄还有些日子,殿下暂且宽心,徐徐图之。”
她的声音仍然柔软,像是长辈似的,很温存的在教诲一个孩童。
岳皇后俯身再拜,一语未发。她白皙的面孔迎着宫门外的日光,显得愈发冰冷,宛若玉石。
立政殿前的宫道平整恢宏,她看着乔载酒在青石路上愈行愈远。那个人的身影很瘦削,道袍洗的发白。袍袖宽大,长风猎猎,卷起她的裙角衣袂,似要将她送上青云,乘风归去。
她仿佛带着些喟叹似的向前走去,但她的背挺得很直,好像可以穿过所有的不幸与苦难,永不回头。
一如多年前,年轻的姑娘也是这样,独自走进皇陵。从此,青灯常伴,槐柏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