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才过了清明,洛阳的云渐渐多了起来。谢越被秀弁从榻上叫起来换喜服时,看了一眼窗外的天。

    唔,阴的。

    喜服的衣带束的有些紧,她用手略松了松,坐在妆奁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抄起一本《荀子》看。

    秀弁一把把她的脸掰了回去,半是无奈半是怜惜地道:“殿下,上妆了。”说着又冲后头招了招手。一旁侍立着的几个小宫婢赶忙上前,拾眉笔的拾眉笔,绾发的绾发。

    云髻梳到一半,外头有个宫娥急急进殿,冲秀弁道:“姊姊,苏尚宫来了。”

    苏尚宫?她不是陛下跟前的人么,过来作甚?

    秀弁略一皱眉,也不多说,只叫其余人等伺候好公主殿下,自己往殿外走。

    甫出殿门,她便瞧见一个年轻的女官站在庭中。

    那女官一身袆衣,银钿金篦花树冠,凤冠上的宝珠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而动。芙蓉面,柳叶眉,左颊眼下一点朱砂痣猩红如血。

    秀弁上前几步道:“见过苏尚宫。不知尚宫至殿,所为何事?”

    苏芫扫了她一眼,也不搭话,目不斜视,抬起裙角入了殿。秀弁只能跟在她后头进去。

    一众宫女见她来忙停下手里的活,朝她拜了拜。

    苏芫微微抬颌,站在铜鉴旁,对着谢越一福。四下环顾一圈,见不差什么,便道:“陛下口谕,着本官侍奉敬德公主殿下出降。”

    说着,也不避讳,径直走上前侍立在谢越身侧,斜着眼睨了一眼灰雀。那眼神很明显,是要她挪挪位置。

    正为谢越梳妆的灰雀瞪着眼,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带着无限怨怼为谢越拢好发,绕到另一边。

    谢越跽坐于席,抬头朝苏芫瞟了一眼,复又垂首看书。

    她并不在意苏芫倨傲的样子,也不在意皇帝要派什么人来看着她。

    都一样,不过是路上多了张指手画脚的嘴罢了。

    日后寻个机会,叫她吃点苦头,教训教训便是。

    她阖上了眼,任由宫女在她额间勾勒出花钿的轮廓。

    “公主,妆成。”

    她睁开眼,看着铜鉴,提着嘴角笑了一笑。

    铜鉴中映出女子年轻的面孔。那是一个很美的人,一身朱红,裙上有绵绵瓜瓞的纹样。灼灼桃花怒放,铺满了宽大的衣袂,那是对新娘最美好的祝愿。

    苏芫向她施了一礼,开口道:“请公主殿下移步紫宸殿,受陛下,皇后殿下训诫。”

    谢越站起身,日光自窗棂漫入,笼在她眉眼上,有种飘渺的恍惚。

    引路的女官为她推开门,她走了出去。

    今日是敬德公主出降的日子,洛阳城中人人额手称庆,折柳相送,七十二坊皆涌出人来,一眼望去,密匝如过江之鲫。

    “终于不用受蛮子的气啦!”

    “公主嫁过去了,咱怎么着也得安稳个几载吧!”

    “边境如今安喽!我儿就要回来了!”

    “赵老,赶明儿阿方那小子回来了,你得请我喝酒啊,哈哈!”

    “一定,一定!哈哈哈……”

    也有妇人偷偷用手抹着泪。

    “李娘,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哭了?仔细脑袋啊。”

    那妇人忙揩了泪,勉强笑道:“我……我是太高兴了……”

    她望着那辘辘而去的鸾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随风而去,不知掠往何方。

    公主,要好好的啊。

    谢越坐在厌翟车上,听着四下人群喧嚷。

    苏芫跽坐在她面前,为她奉上一盏茶。

    煌煌洛阳,触目皆是笑脸,竟无人在意远嫁的那个人,过去之后会怎样。

    她突然有些可怜这位公主,不知不觉间,语气也软了下来。

    “殿下,勿要自伤。”

    谢越接过茶,道:“无事。”

    苏芫只觉得她的声音与在宫中时并无任何不同,仿若她不是要背井离乡,缔两国之好,而是在回答今日吃什么,怎么走。

    她记得她听宫里的老人谈起这些和亲女子。永安公主嫁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含了一路泪。古往今来,多少和亲女子,无论是多么尊崇的身份,和亲时,永远都会落泪。

    可这位安阳公主,似乎不一样。

    她明明更应该哭才对啊。

    她阿娘是陛下自边关带回的,母家无势,出降三月便二嫁,前往异国。她在一众天横贵胄中平凡得宛如一株野草,她永远也无法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一个。

    苏芫自诩长在宫中。她是当今先妣端慧皇后从掖庭里带出来,看着长大的,诗书皆是她手把手教的。后来考进女官,在嘉平帝面前也说得上话,所见所闻未必比一众名门娘子差。

    所以当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小内侍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是实实在在地惊着了。

    小宦官才十六岁,是个伶俐人儿,那日急匆匆便寻着她来说了。

    “你说和亲的是安阳公主?!这怕不是你听哪个碎嘴子小宫婢胡诌的吧?”

    彼时苏芫才下了职,准备回屋,却被这孩子带来的消息惊的差点摔了茶盏。

    青玉盏被她撞倒,碧如春水的茶汤洒了一案,浸湿了边上的文书。

    “千真万确!苏姊姊,我是叫你阿姊的人,纵使咱们不是亲的,可这些年来你处处照拂我,我何曾对你撒过半句谎!这消息,是我今日受于妃殿下的遣,给陛下送羹汤时听了一嘴,这才知道的。”

    “其实我也没听什么真切……当时我站在外头正要进去,便听见陛下说了句什么‘虽说委屈了安阳,但能保两国永结为好,也是她的福分……’我不敢再听下去,便回转过来,见着四下无人,寻了个阴凉地儿坐了。迟了三刻再送进去的。”

    除去苏芫的提携,这孩子眼力劲儿是一等一的,否则也不会在那么多宦官里头混出名堂来。

    他的消息,多半是真的。

    那小宦官尚且惶恐,埋着头,许久未听见苏芫回答,正要抬头时,却听到她冷冷的声音。

    “今日之事你便当是从未听过,只把它烂在肚肠中就是。若是经由你口走漏半点风声……咱们这宫里头,是最不缺人的。”

    那小宦官忙哆哆嗦嗦的道了句“是”。

    ……

    只是未曾想,昨日竟被嘉平帝召去,令她伺候公主出降。于是,她站在帝王面前,又一次知晓了这个消息……

    陛下为何要令她知晓?此事岂非知情人越少越好么?

    她送过了公主便要回洛阳,为什么?

    百姓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苏芫回过神来。

    她抬首,看到谢越的眸子里有些很沉寂的东西,像山中晨间的霭,深不见底。

    “……维定中五年岁次己酉四月戊辰朔七日辛卯,皇帝若曰:於戏!鲁邦外馆,有小君之仪;汉室和亲,从阏支之号。命公主而疏邑以封,焕于徽章抑有前范,咨尔大女:禀秀云汉,增华女宗,卓尔洵淑,迥然昭异。肃雍之道,能中其和,缛丽之功,自臻于妙,不资姆训,动会《礼》经。甫及初笄之年,眷求和凤之封,用开汤沐,方戒油軿。我有亲邻,称雄贵部,分救灾患,助平寇虞。固可申以婚姻,厚其宠渥,况有诚请,爰从归配。是用封曰敬德公主,出降回纥可汗,册曰可敦。割爱公主,嫔于绝域,尔其式是阃则,以成妇顺。服兹嘉命,可不慎欤……”

    太常卿的颂词一遍遍回响在谢越耳畔。他的声音浑厚古朴,宛若周人雅言。她由人引着,团扇遮面,受听嘉平帝和皇后的训诫,见了使臣,再上鸾驾。诸般种种,令她只觉自己身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丹陛,俯身听训,她看到了百姓欢呼雀跃,夹道相送。

    谢越端坐车中,突然有些发冷。

    这便是她要护着的子民么?

    车前的飞鸾口中衔着檐铃,长风过,铃声清脆。她抬帘一望,前面便是城门了。

    她放下锦帘。流苏落在窗棂上,簌簌的一声。

    像是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吁——”

    不知为何,厌翟车忽然停下。

    “何事?”

    苏芫起身,她拨开帘子,看见了个身着朝服的人。

    他站在车驾前,苍白着一张脸,腰脊却是直的。拉车的骖?被马辔一勒,发出阵阵嘶鸣,马蹄溅起尘土,堪堪落在距他不到一丈的地方。

    他没有动,直直地盯着车驾。

    依故事,和亲公主出降时,皇帝及文武百官当在城门驿口目送辞别。如此一来,官员应当站在皇帝之后,这人是谁,竟如此不识礼,敢拦和亲公主车驾?

    苏芫与谢越并不熟稔,平日也不多见外臣,从未见过此人。又看他官服品制,应是六品无疑。

    灰雀走在厌翟车一侧,闻声望去,一看清那人样貌,脸登时便涨红了。她几乎是扑在车壁上,打起帘子,对谢越道:“殿下,殿下!是……是卢……翰林!”

    谢越心中一动,顺着灰雀打起的帘子往外望。

    朗朗天光下,她看见那人一身朝服,头戴进贤冠,腰系玉组蹀躞,躬身一拜,口中道:“臣卢瑾闻公主出降,特来恭贺。”

    朱红绣五色对鸾的帘中传来淡淡一道声音:“卢翰林请起。本宫在此先谢过了。”

    卢瑾看向车驾,似乎要透过那道密密的帘子,看到里面的人。

    他深深地盯着那帘子,忽然俯身长拜,首叩至地,朗声道:“臣今日前来,惊扰公主车驾,既为贺喜,也是请罪。”

    公主的鸾驾已停了好一会儿,后头的人被仪仗队的华盖挡的严严实实,不知前面发生何事,个个交头接耳起来。

    谢越听见后头悉悉索索的声音,心知嘉平帝很快便会遣人来看。延误时辰是桩不小的事,卢瑾若还想好好走仕途,便不该在这风口浪尖上再说下去。

    她唤了灰雀,嘱咐了几句话,灰雀点点头,快步朝卢瑾走去。

    她矮下身,低声对卢瑾道:“殿下惦记着您,望您日后好好的。冲撞敬德公主,延误出城时辰,哪一桩都不是小事,加之您先前又与咱们殿下有段渊源,陛下若不注意到您也就罢了,若此时您跳出来,只怕命……”

    卢瑾看着灰雀,冲她温和地笑了一下。

    他生的清俊,笑起来时宛若三月杨柳风,吹面不寒。

    他俯身再拜,额头磕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再度朗声道:“臣罪有三。一罪不能全孝悌于父母,不配为人子。二罪不能护吾妻于耻辱,不配为人夫。三罪不能庇天下于水火,不配为人臣。此三罪者,余所恨也。”

    “而今朝廷纷芜,君不听善战者言,以女易和,可知北狄虎视眈眈,朝和而夕出师矣!迫妇远嫁,如抱薪救火,薪尽而国亡乎!国有将而不用,有谏而不纳,臣为人下,甘受汤镬。兹罪体大,唯,以死明志也!”

    嘉平帝身边的内侍何逢老远便隐隐听见谁在慷慨陈词,如今一到近前,慌得汗都下来了,迭声道:“来人!还不快将卢翰林请下去!”

    顿时便有几个禁军冲上前扭住他,挟着下去。

    卢瑾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搡开扭着他的禁军,从地上爬起来,直冲城墙。

    “咚”的一声,卢瑾贴着城墙滑坐下来。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与之成为对比的,是顺着额角涌出的汩汩鲜血,在前襟绽放出大朵大朵荼靡的花,又涂在灰色的砖石上,沿着砖缝滑下来。

    显得尤为刺目。

    他晃了晃,竭力扭头,似乎想再往天空看一眼,最终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谢越盯着他。她忽然想起,他是很喜欢看天的。

    “郎君为何总是喜欢看天?”她倚在熏笼上,听见灰雀问。

    卢瑾把手撑在窗棂上,笑着道:“鸢飞戾天。我多想直上青云,执长策而御宇内,解尽天下不平事。”

    “驸马好大的口气。”她坐在胡床上,闲闲道,“风,起于青萍之末,然后,扶摇直上九万里。驸马,是那阵风么?”

    “天下事多矣,你未必管得尽。”

    他低下头,羞涩地笑了一下。

    “是啊。”

    “那便尽我所能罢。”

    ……

    他读的是圣贤书,守的是家国道,便是死,亦有风骨在。

    她从前不是很喜欢卢瑾,即便出降后依旧对他不冷不热。

    可她也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抨击这次和亲。

    进贤冠滚在一旁,她走下车来,无视何逢的阻拦,轻拭了上面的血与尘,很郑重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定中五年,公主年十九。四月庚午,敬德公主辞赴回纥。帝以镇军大将军尉迟信,光禄卿桓涂持节护送,太常少卿李蕴之为婚礼使,册拜主为仁孝端丽明智上寿阏氏,告于庙,天子安喜门饯之,群臣班辞于道。

    又二月,妹安阳公主薨,年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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