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等闲春景,无边新。过了清明,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原隰郁茂,百草滋荣。有年轻的女子三三两两地去泗水滨簪花游乐,少年人的汗滴落在马球场上,鲜衣怒马,快意恣睢,好不喧嚷。

    乐福公主殿里亦是如此。嘉平帝按往年故事,特意点了百戏,为她表演。

    殿中草木青青,春景熙熙。画楼朱阁早,一树桃花笑。

    大殿前的庭院上,有数十个演百戏的,正翻腾鱼跃,辗转腾挪。只着素袴的汉子抓起雪亮长刀便往喉里吞,却毫发无伤,画着脸彩的老汉赤着脚,踏过燃着烈火的板子,如履平地,胡服的姑娘打着手里的羯鼓,腕子上的银钏子铃铃作响……诸般杂技,无一不有,看得周围一众宫婢宦官皆拍手叫好。

    有宫女捧着金盘,袅袅婷婷的穿过回廊,绕过院中的人,进了殿门。

    美人榻铺了蜀锦做的软垫,上头倚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那少女生的很美,一身团花联珠石榴裙,背后绣着相对而鸣的青鸾,翙翙其羽。外罩一件轻软的衫衣,头上松松挽了个髻,簪着几朵开得鲜妍的芍药。雪肤乌发,朱颜如花。

    这便是乐福公主,皇后亲女,谢蕙珏。

    小宫女们把杯盘碗盏等依次放下,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谢蕙珏拣了一箸鱼脍。

    鱼脍鲜嫩,鱼肉软滑无腥,连根刺也寻不着,盛在雕着神妃仙子走兽百禽的水晶盘里,愈发显得莹白如玉。

    谢蕙珏嚼了两口,便搁了箸。院中演百戏的又换了个新式样,她百无聊赖地瞟了一眼身边侍立的女官,朝她抬手招了两下,道:“珍木,怎么叫这些人来演百戏?平日里,长街上,满洛阳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有什么好看的?来来回回都是那些样式,阿耶可是昏了头不成,竟如此怠慢我!”

    身着蓝色襦裙的女官笑着上前一步,为她斟满酒,道:“突厥求娶大齐公主,陛下近日政务颇多,一时无暇陪公主打马球,是以借百戏代之,公主莫怪。”

    柔然求娶已是数月前的事了,彼时谢蕙珏正忙着骑马游猎,只听这几个小宫娥私下里提了一嘴,便不再理会。如今骤闻此事,少不得便有几分好奇。

    她道:“此事本宫确有所耳闻,只不知今年是哪位姊姊出降?”

    “是敬德公主。”珍木躬身答道。

    谢蕙珏拎着酒杯呷了一口。

    葡萄酒绛紫的酒液宛若天边丹霞,在浮光下漾成点点碎金。

    “敬德?她不是……在佛寺中么?”

    “殿下,安阳公主已然出降,殿下又尚未及笄,唯有敬德殿下前去,最合适不过。”珍木仍旧微微欠身,低声道。

    春日的洛阳并不凉爽,门外日头逐渐升高,先前围着看的宫娥宦官都躲到树荫底下去了。谢蕙珏盯着那个击鼓的少女出神。她仍然用力拍打着羯鼓,尽管只是站着,汗已然浸透了衣裳。她手上银钏随着节拍起起落落,在日光下亮的晃人眼。

    谢蕙珏突然想起,也是这样一时光景,日光斑驳陆离,她随阿耶阿娘去寺中礼佛,听那些和尚讲经说法,只觉得头昏脑涨,便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进后山居所,见到了这位长姊。

    幽闭的木门被她推开一角,日光顿时顺着这一点点缝隙溜了进去。年幼的谢蕙珏扒着门,只探出一颗头来。

    静室里漫着药味,年轻的女子背对她而坐,并没有因她的到来而惊讶。

    “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

    谢蕙珏自出生到现在,除了皇帝皇后,从未有人敢不答她的话,她顿时便恼怒起来,拔高了声音:“我在同你讲话!你为何不答?”

    她正要上前看看是谁如此胆大,皇后身边的女官便突然出现,将她连哄带拖地请走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是她的长姊,敬德公主。

    她不回答她也并不是因为目中无人,而是不能。

    积年的服药导致她逐渐丧失了听觉。

    她聋了。

    ……

    “殿下?殿下?”

    耳边是珍木轻轻的声音。她恍惚回神,看向蓝衣女官。

    “殿下,宫人回话说百戏行将结束,问殿下是否要再看。”

    谢蕙珏抬了抬下颌:“撤了罢。”

    “是。”

    珍木略福一福,正要去时,却听谢蕙珏懒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叫他们进来。”

    珍木一顿,道:“是。”

    她甫一出去,方才回话的宫娥忙缠上来:“阿姊,殿下觉得如何?”

    珍木叹气道:“赏赐还是按着旧例来,”那宫娥舒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她继续道,“往后,他们都不必再来了。”

    “什……”

    她尚在懵懂,珍木便已转向那些演百戏的,对为首的老汉道:“老丈,公主召尔等一见。”

    那老汉脸上原是抹了彩的,他在院中演了整整一个时辰,如今日头正盛,粉彩融化,与他的汗混在一处,糊得满脸都是,粘着他灰白的须发,说不出的滑稽和可笑。

    他低下头,用衣袖使劲揩了揩面上的粉彩,小声道:“敢问这位娘子,我等衣冠不整,如何见公主殿下?”

    珍木:“无碍,老丈随我来便是。”

    其余人等听闻此事,不由得欣喜起来。

    他们出身市井,平日里不过走街串巷,何曾有过此等殊荣,顿时神色飞扬,跟着珍木走时,纵使再控制,也掩不住眉眼间的喜色。

    “阿翁,咱们可以到公主跟前去了!”

    “从前只是远远地见上一面,如今可以一睹芳容了!”

    那汉子正披着衣,憨笑着道:“公主殿下既然召见咱们,定会多给些赏钱罢,到时候阿妹就有钱抓药了。”

    “小子!一会儿见了公主,给我把头低着,绝不能冒犯公主殿下!公主若是一时不爽,咱们往后啊,都甭想得到一个子儿了!”

    老汉低声道,说得一干人等个个只把头埋了不做声。

    待入了殿,但见郁金堂,玳瑁梁,麝熏微度绣芙蓉,金饰玉器无一不是上上等的,连足下踩着的地毯上都细细密密地绣着折枝牡丹,便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跪着,顿惭形秽。

    胡服全被汗浸透了,阿潭跪在地上,偷偷把袖子撸了起来。动作间,她腕子上的银钏铃铃作响。

    阿潭被这声音唬了一跳,冷汗唰的下来了。她抿着唇,眼珠向四周溜了一圈。

    ……好像,公主殿下也没有怪罪她吧。

    好险,好险,差点就给阿翁他们添麻烦了。

    她还未来得及把手放下去,只听榻上的公主开了口。

    “那个穿胡服的,抬起头来。”

    阿潭:!

    冷汗顺着她的脸往下滑,她缓缓抬头,却见美人榻上的公主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好美的人……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最终化为一句惊叹。

    见她愣愣地盯着自己,谢蕙珏不免有些好笑。

    这个少女比她长不了几岁,小麦肤色,头脸皆晒得通红,胡服湿哒哒地披在身上,仿若下一刻便能拧出水来。

    只是她的表情,与其他市井之徒并无分别。

    “你手上的钏子,拿过来。”

    阿潭这才回过神,她把银钏从腕子上褪下来,高举捧过头顶,奉给珍木。

    谢蕙珏接过珍木手里的钏子,放在掌中把玩。

    这银钏边角毛糙,谢蕙珏宫里随便哪样都比这个钏子精巧。只是这上头有细碎的小花,连花瓣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雕刻之人必是一笔一划,极用心极细致地将这些花刻上去的。钏子一侧缀着银铃并各色彩石,一动便铃铃作响。那彩石不知是什么,花纹斑驳,虽比不得翡翠玛瑙,却也别有意趣。

    “你的钏子很好看。”

    阿潭跪在地上,心下暗喜。她原以为宫里人都极难伺候,尤其是乐福公主,坊间传闻她娇纵,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她明明很好说话啊!

    她悄悄抬起头,看到公主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钏上的铃铛。她的唇脂很是潋滟,猩红如血。

    她听到她轻轻地开口道:“那便给我吧。”

    “……公主?”

    “那是我的……”阿潭还未说完,便被老汉一把捂住了嘴。

    他一面制住兀自睁大眼睛的少女,一面道:“公主喜欢便好,公主喜欢便好……”

    “行了,退下吧。哦对了,你们的百戏很无聊,赏赐就别给了。”

    “是,是……”

    谢蕙珏顺手把银钏往腕上一套,站起身来:“听闻回纥迎亲的使臣到洛阳了,还带了不少新鲜物什。”

    “珍木,走,瞧瞧去。”

    “是。”

    细碎的铃声从众人面前晃过,又渐渐远去。

    胡服的少女被老汉按着深深跪伏在地上,她的拳头攥得发白,泪水一滴滴落在华美的地毯上,旋即被吸收,了无踪迹。

    那是我阿娘亲手给我做的,我唯一的嫁妆啊。

    谢蕙珏带着珍木踏进紫宸殿时,岳皇后正在里头与嘉平帝说些什么,见她来了,冷声道:“阿珏,还不过来。”

    腕间银铃泠泠作响,谢蕙珏见她这副神情,便知阿娘必是不虞,遂敛了几分笑,走过去坐下道:“阿娘有何事?”

    对于自己这位母亲,谢蕙珏是有几分怕的。

    年少时,她与阿翁一道上过战场,是尸山血海里洗炼出来的。她生的不算特别好,但因从前常居军中,后又执掌六宫,眉眼间自有悍利之气,令人不敢直撄其锋。

    她不常管教自己,甚至闲暇时会带自己去骑马游猎。虽然终年冷厉,纵使出游也不见笑脸,但比起阿兄,她几乎是被娇纵着长大的。

    气氛一时静默,倒是嘉平帝先开了口:“阿珏,过几日你去洗梧观小住一阵,可好?”

    往年,岳皇后总会去寺中供上几盏长明灯,有时会带上她和阿兄。谢蕙珏只当她又是去观里做什么,便懒懒抬起头,问:“要多久?”

    岳皇后垂下眼,道:“三载。”

    “待明日敬德公主出了城,你便动身。”

    谢蕙珏从未想过这辈子还有在那等荒僻之地落脚的事,而且,这是小住一阵?

    她脸都青了,拍案叫道:“我不去!”

    嘉平帝拧眉道:“阿珏,听话,去道观好好养养心性,啊。”

    谢蕙珏道:“阿耶,那道观里什么都没有,又偏又冷,不许喧嚷,哪里有在宫中半分好!”

    “那道观也并非都如你所说那般——”

    “若真的好,你自个儿怎的不去!”

    话音未落,岳皇后便一拍桌案,喝道:“此事由不得你做主!”

    她原本就为此事操尽了心,又请了乔载酒入宫商议,好容易寻了个妥当去处,谢蕙珏偏又不愿!

    谢蕙珏“刷啦”地一下站起身,石榴裙顺着她的身形妥帖地落下,血色逦迤。

    “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说着便往外走。岳皇后气极,厉声道:“站住!”

    她少年领兵,独当一面,言语之势自然非同一般。身在军中时,若是有人拉拉扯扯,私下斗殴,便会被拎到她帐前受军法。几十军棍下去,连平日见血枕骨的将士都被镇得不敢做声,更何况是谢蕙珏这样养在宫中的小娘子。

    谢蕙珏脚步一顿,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她少年娇纵,阿娘何曾对她这般疾言厉色?

    她背对着皇后,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偏要昂起头,状似浑不在意的用帕子一抹眼角,转过身来噙着泪道:“为什么忽然叫我去道观?敬德姊姊也是从道观佛寺出来的,怎么?阿耶阿娘是想叫我在观修好了身养好了性,变成下一个敬德么!”

    这话简直是往岳皇后肺管子上戳刀子,她蓦地站起身来,走上前扬手便是一巴掌。

    这一下手劲自然是极大的,谢蕙珏只觉脑子嗡嗡作响,脸上竟无半分知觉。

    谢蕙珏愣愣地瞪着皇后,耳朵里像隔了层水似的,蒙蒙的。她看见岳皇后的唇在动,但她听不真切。

    她盯着她的眼睛,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阿娘的眼好冷。那样冷,好像阿翁的刀,纵使在夏日也寒浸浸的,一丝温度也无。

    ……她为什么有这样大的火气?

    只是不去观里,忤逆两句,算不得什么大事,为何偏偏就打了她?

    皇后背光站着,谢蕙珏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她沉默地矗立在她身前。

    脸上回过劲儿来,麻酥酥的,一阵一阵往上泛,像是千百根针浅浅刺着她,绵绵密密的疼。

    耳中的杂音散去,她终于听见了,她说:

    “本宫是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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