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病床上安详地沉睡。

    医用仪器的声音滴答滴答，晨曦的光穿过窗棂，病房里一片朦胧的光影，仿佛沐浴在圣光中的天堂一般。

    本疲惫地在窗前的矮凳坐下。

    冲到这里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胡狼和魔鬼的声音……都是尖叫的生与死。

    但是此刻，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穿过窗户时，望见病床上那熟悉的脸庞。

    一开始他既恐慌，又羞愧，因为病床上的老人看起来是那么苍白，身子一动不动。但紧接着，他安心了下来，发现她的胸膛还在轻柔地起伏。

    是的，他意识到了，老人还活着。

    尽管她每一次若有似无的呼吸都很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握住了老人的手：“梅姨……”

    老人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本微微吃了一惊，旋即保持了镇定。

    还好他早有准备，怕被旁人目击到他的真实面目，穿上了蜘蛛侠的制服。

    “女士……我是说，你觉得一切还好吗？”他压低了声音，尽量平静地盯着老人那张苍白和蔼的脸，“你的友好邻居蜘蛛侠路过，向你表达慰问。”

    梅姨盯着他的面具，平静的目光没有什么波澜。

    但过了好半晌，她忽然开口：“不，不好。”

    本的手猛然停住。

    “把你的面罩摘下来吧。”梅姨的声音完全听不出任何剧烈的起伏，平和而坚定，“我想再看看我侄子的脸。”

    本张了张口，然而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口，滚烫得如同炭火。

    最终，他缓慢地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满是哀伤的双眼。

    这是第一次，他以蜘蛛侠的姿态面对这个老人。

    “……梅姨。”他哽咽地轻问，“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从哪里……我是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你戴着这副面具已经很久了吧。别想跟我狡辩，说你现在穿着的是万圣节派对的时候要穿的衣服，万圣节早就过了，马上就要过圣诞节了。”梅姨微笑地说，甚至开起了玩笑，但表情却很认真，“在你忘记帮我买鸡蛋，却很晚才回家的那天我就已经猜到了。你说你只是随便在外面逛了逛，才忘了回家。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忘记我对你的嘱咐的孩子，更何况那晚你回来的时候满脸是伤，尤其是你的眼睛下面有道很深的伤口，明显是和人打架的痕迹。”

    她的眼神也变得悲伤起来。

    “我一直想要找你询问答案，值得我怀疑的怪事太多了。可是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她说。

    本沉默不语。

    犹豫了片刻，他轻声说：“听我说，梅姨。我知道我不该瞒着你那么多年，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我……我不想让你担心……”

    “彼得，别说了。”梅姨拦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我一直都很担心，但……我一直以你为荣。”

    她顿了顿，好像笑了一下，柔和的声音轻如呓语：“你的本叔叔也会的。”

    本握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充满了泫然欲泣的悲伤：“我爱你。而且我不想让任何事或者任何人伤害你，尤其是我。你或许也知道，格温和她的父亲就是因我而死。”

    “你觉得如果我发现会怎么样？你以为我会原地吓死吗？”梅姨问他。

    “你父母去世之后，是我养大了你。我扛起了这个责任，从未被压垮过，虽然有几次我的确以为自己扛不住了。但你和我一样，不是吗？你经历的比我经历的更多，失去的也更多。”

    本杰明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和她一直分享快乐的精神伴侣，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和本杰明相爱，然后嫁给了他，一直在他的身边支持。但本杰明就这样突然离去了，命运留给了她无比的痛苦。

    “你本叔叔去世的时候，我的整个世界几乎都随他而去了，本来我也想放弃生命，不管不顾地等死，但你当时需要我，所以我处理好了情绪，继续生活。后来你因为史黛西警官去世备受打击的时候，因为格温的离去痛彻心扉的时候，我都看在眼里。你为痛失他们而备受煎熬，我同你一起，埋葬了我们亲友，朋友和爱人。我清楚自己也无能为力，但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陪着你。”梅姨看着病房炽白的天花板，缓慢地闭上双眼，“我能扛得住所有的这些，彼得，你真的认为我会‘你就是蜘蛛侠’这点儿小事而崩溃吗？”

    “我不是……梅姨。我对天发誓，我只是……我只是想保护你。”本小声地回答，尽管梅姨说的这些话给了他勇气，但他还是不敢直视梅姨的眼睛。

    他还有个秘密没能告诉梅姨。那是一个比他是蜘蛛侠还要沉重的秘密。

    “……这不是我瞒着你的唯一原因。”他低下了头，“要告诉你我在做什么，也意味着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握着梅姨的手在颤抖，他不断地逼迫自己说出来，可惜他还是做不到。

    “……我会成为蜘蛛侠……是因为……因为我。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梅姨……因为这个真相会让你崩溃的。”

    “我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你的本叔叔，对吗？”梅姨轻声问。

    寂静无声地蔓延。

    “听我说，彼得。”梅姨的眼神也变得悲伤起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例外。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哪怕是善意的谎言。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时间一久，秘密会把你压垮，变得不再是你带着秘密过活，而是你在秘密中过活。”

    “尽管很痛苦，但你可以把秘密说出来，让另外的人帮你分担……我希望能听你倾诉的那个人是我。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她对彼得说，细弱的声音听起来铿锵有力。

    许久，本才重新开口：“我……上帝啊，梅姨。是我，害死本叔叔的人其实是我。”

    他眼神变得很迷离，好像在出神，思绪也飘远了。

    “我为了父母的事情和本叔叔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愤怒之下离家出走。之后我去便利店买东西，结账的店员对我态度恶劣，于是当一个强盗走进便利店抢劫的时候，店员让我拦住他，我却没有。那个时候我明明已经拥有了超能力，但我放走了他，因为我觉得事不关己。然后……那个强盗杀死了本叔叔。如果不是为了寻我归家，本叔叔不会那么晚还出门，如果我当时拦住了那个强盗，本叔叔就会好好的。”他轻声说，“可是我没有，本叔叔死了，因为我。这就是我当蜘蛛侠的原因。我必须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我必须要。”

    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停下来，但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哪怕声音越来越低。

    “还有格温和史黛西警官，哈利……”

    “够了，够了……彼得，你错了。”梅姨发出了叹息，“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为你身边之人的悲剧而自责，但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彼得，不是你。”

    泪水从老人的眼角涌了出来。

    “我原谅你不让蜘蛛侠进入我的生活，我也替本杰明原谅你，因为这些根本就不是错。”梅姨流着泪说。

    她慢慢地抚摸上他侄子的脸颊。

    “你是我的侄子，彼得。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认为自己是什么人，叫着什么名字……我都会永远爱你。”

    本紧绷地泪腺也决堤，眼眶湿润了起来。

    “对不起，梅姨……我也爱你。”

    梅姨笑了起来，他也跟着一起破涕为笑：“怎么了？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我想到从你十几岁的时候起，我和本杰明就知道你在隐瞒什么，尽管你少言寡语，又腼腆，但你为了一个女孩整天魂不守舍的。你会偷偷拍摄那女孩的照片，并把那女孩的照片偷偷设定成你的电脑背景，还总是把你的私密东西藏在你的衣柜和地下室里。”梅姨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藏了不少东西，本来以为会是你送给那女孩的礼物，谁知道会是你的蜘蛛侠制服呢。”

    说到最后，她甚至笑出了声。可她的眼中满是悲伤和遗憾，全是令人心碎的神情，可她什么也没说。

    “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解决，彼得。”她轻声说，“我必须要知道，从今往后，你该怎么办？”

    本的身子微微僵硬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底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东西。

    寂静弥漫开来。

    他等着梅姨接下来的话，可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咬着牙说。

    “你知道的。”梅姨说。

    “本杰明以前常对你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那么还有什么力量比爱更强大？还有什么责任比让你得到他为你期盼的未来更重大吗？当我和本杰明决定抚养你的时候，这就是我们内心的信念。我们强大的力量和重大的责任是对彼此的。他想要的是你能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她轻声说，脸上带着笑容，“彼得。我已经活得比我自己预想得还要久了。不要再为我担忧。”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要坚定你的选择……做你觉得正确的事。”

    病房里的阳光变得黯淡了。

    良久之后，房中传来了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