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阳光在云层里氲开一层柔和的光圈，但很快被天边推来的云层挤散，外面再次零零落落下起了雪，扯棉絮一般地飘。

    彻底变成了一个适合葬礼的天气。

    彼得搂着格温。

    格温好像快要冻僵了。

    他也一样，连骨头都在发冷。但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别的。

    在他们的注视下，医生和护士为梅姨轻轻盖上了白布，并对他们说着：“愿上帝保佑你们……”

    他没有认真听那些人的话。

    他很熟悉人死后要经历的每一个环节，毕竟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只能听见死亡和命运的声音，蜘蛛侠可以戴着面具，活着的人可以装样子，穿着体面的衣服，做出得体的表情，说着场面话，但没人可以给死亡戴上一副漂亮的面具。

    所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这一切当然是你的错！】

    远远的，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憎恶的嘶吼仿佛是从梅姨冰冷的尸体里传出来的。

    他知道这是他的幻觉。

    他也许发烧了，也许在做梦，也许已经失去了理智，然而幻听却不知为何让他感觉到了真实……甚至比现实本身更真实。

    【是你的错！】

    那声音又出现了。

    震动的声音刺激他的耳膜，尖利到穿透他的脑海。

    尽管是幻觉，但那声音说的却是事实。

    他的确有错，因为他什么都没做到。

    他的生活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而本哥却失去了一切。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帮助他的兄弟，可他还是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什么也阻止不了。

    与此同时，与本哥相比，他是多么幸运，此刻还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但他是如此愚蠢，如此不负责任的一个人。

    他配拥有幸福吗？

    【都是你的错！】

    声音在继续折磨他。

    失去亲人的人不是他，可为什么他总是感觉全世界的重量好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他会感到……愧疚？

    所以他现在到底该做什么？

    【都是你的错……吗？】

    声音像是浸没在了水泽里，变得模糊起来，余音仿佛水波，扩散成涟漪。

    他觉得好受了一些，可脸上的表情沉了下来，变成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阴暗。

    如果凯恩口中的预言是真实的，他的格温最终还是会死去，而且似乎还死在钟塔，那是否意味着，在未来本哥会和墨菲斯托进行交易，夺走了他的格温？

    他失去了亲人和挚爱，所以就可以夺走别人的挚爱？

    可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他的双瞳就倏然缩紧。

    停下！停下停下！停止思考这件事！！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冷静下来。

    很好，帕克，好极了。

    你视作兄弟的另一个彼得·帕克正沉浸悲痛中，你不仅帮不上他任何帮，还把他想象成试图剥夺你幸福的坏人……他需要你，可你什么都做不到。不仅如此，你还心安理得地在一边冷眼旁观。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在他失去梅姨的时候做出这种事……你也失去了梅姨，你难道不知道这有多痛苦吗？

    【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声音在空白的大脑里不断回荡，整齐划一的嗡鸣声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像是要把他拖进深潭的黑暗里。

    “小彼……？”

    格温骤然的呼唤把他拉回了现实。

    彼得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态，强行止住微微颤抖的身躯。

    “你刚才在听我说话吗？”格温轻声问，她发现彼得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可以说整个人都显得不太对劲。

    她试着问出缘由：“我知道你没有专心听我说话，你还好吗？”

    “哦，格温，你……”彼得回过神儿，他缓了一下声音，“我没事，真的没什么。”

    “你的脸色很差，惨白得像鬼。”格温摇了摇头。

    “我没事，我发誓。”彼得强硬地堵回了格温的话，苍白的脸庞绷着可怕的青筋，“我不想谈这个。”

    格温叹息了一声。

    “你必须谈论这个。”她的声音很轻，“不是这个平行宇宙的问题，也不单单是本的问题。我们所有人周身的世界都在崩塌。这个世界梅姨的死亡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有你的。”

    彼得愣住了。

    惯性告诉他应该逃避，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站在了原地。

    “彼得，你的经历足以将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逼得精神崩溃，但你总是能调理好自己，或许你的方法是对此缄口不言，一个人默默地承受。每次我试图替你分担的时候，你就敷衍地推开我，对我说‘格温，没事的，一切都会结束。’”

    格温抱住他，梦呓般地将这些话倾倒出来，清亮的蓝色瞳孔倒映着他的脸。

    “你不能一直这样紧锁心门，你所有的痛苦，恐惧和愧疚，这些被你刻意压制住的情绪到最后都会以别的方式爆发出来。”她看着他，“而且就算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向来如此。”

    “你的一生都在被愧疚感折磨。这个世界的梅姨可能和你素不相识，但是你会忍不住去想，天啊，她去世了，就在你的眼前。然后你的内心里某个地方就会有声音对你说，你本来可以阻止她的死亡，你本来可以拯救她。尤其是在你知道地狱领主的交易内容后，你知道真的有办法可以救她，但你做不到。”

    “在你的内心里，你一直渴望着拯救整个世界，想带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苦难，用你的蛛网奇迹般地赶走厄运。但是小彼，你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你总是这样自责，它就像一个在你脑中永不停歇的循环，负罪感会不断积累，折磨你自己，吞噬你自己。”

    彼得没有动，表情也如同凝固了一样。

    格温抬起手，微凉的指腹缓慢地抚摸彼得的脸颊。

    声音微顿，她继续说道：“但这就是你之所以能成为你，能成为蜘蛛侠的原因。不是蜘蛛图腾选中了你，而是你选择戴上了蜘蛛的面具。”

    少女的脸上洋溢着明亮的笑意，一如既往地坚定。

    “这也是为何我会爱上你。”她的声音清晰。

    “我爱你。我了解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彼得不是什么完美无缺，刀枪不入的超级英雄。

    他仅仅是彼得·帕克。

    人会受伤……人会死去……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没有人可以挽回自然规律。

    但他足够勇敢。

    “你会穿上蜘蛛侠的制服，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去拯救别人。”

    生活很艰难，又充满了痛苦，但彼得会承担起生活的重担，而不是逃避。

    去做大家的邻家英雄。

    她曾经想过让彼得放弃蜘蛛侠的身份，和她一起过平凡的生活，但她终于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这副面具早就成为了彼得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彼得就是蜘蛛侠，蜘蛛侠就是彼得。

    而她爱着这个男人。

    她爱蜘蛛侠，也爱彼得·帕克。

    “所以我希望你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做正确的事情。”

    彼得看着她。

    许久后，他才微动喉咙：“那你呢？”

    格温抬起头。

    “我要留下来，小彼。”她说。

    风静止了。

    是和以往不一样的答案。

    彼得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格温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留下，我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彼得凝固了一样停滞了半晌。

    “那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一定要等我回来。”他抿紧了嘴唇。

    可格温平静地说：“我不能向你保证。这是我唯一不能向你保证的事情了。”

    彼得大脑也静止了。

    巨大的空白随着全身的血液冷却，化为轰鸣声席卷而来。

    他很快意识到了格温的言下之意，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冷意。

    格温离开了他的怀抱。

    这个执拗的女孩站在他的面前，双眼悲伤但决绝地望着他。

    这一刻天上天下都是雪，她站在飘雪之中，好像也在随着雪点飘摇，美得令人呼吸停滞，但这一次她的美丽对他来说只能引发他更大的恐惧。梅姨死去的苍白脸孔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浮现了出来，几乎和面前的少女重叠在一起。还有更多更多的幻觉，似乎所有的死亡都出现了，叫嚣着撕扯着他的神经，扬言要带走他最珍视的人。

    “……你不能这样做，你会……你会……”

    “就算如此，我已经不再畏惧了。从我决定留下来的这一刻起，我就做好了觉悟。”

    少女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和恐惧。

    “我知道那样做意味着什么。”她低声说。

    她扯不断这命运的丝线了。

    因为这丝线捆绑着名为爱的东西，她放不开，只能让这根线越缠越紧。

    不是她斩不断这命运，而是她不想放手。

    “这不是什么无可奈何的宿命。”她说，“如果最后我会死去，那绝对……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