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默默地站在高高的钟楼上，好像一座生铁浇筑的雕像。

    梅姨离他而去之后，他短暂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端坐在方向盘前，正在开车兜风。他不知道坐的是谁的车，只知道开车的是他。

    他开车穿梭在日影西沉的山林里，道路两侧的松树层层叠叠，宛如深绿色的波浪。

    车的顶篷是敞开的，灌进来的风吹起了他的乱发……这种感觉很像是哈利以前的那辆跑车，他也说不好，因为梦里的景象都有点儿模糊。

    但他清晰地在梦里看到了格温和梅姨。梅姨坐在后驾，格温在副驾驶上酣睡，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气息均匀绵长。

    这种感觉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以为几乎能碰到她，感受到她那被风带起的发丝拂过了他的脸颊。

    这样的梦他很熟悉了，他做过很多类似的梦。很多梦没有发生任何故事，也不是他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更不是他能想象到的最浪漫的场景，只是一些零碎而平凡的生活片段。

    在梦里，他什么也不用做，不用再戴着面具，和某个蜥蜴人或者犀牛人搏斗，只是无声地陪伴和等待。

    等到每一个梦耗尽到破碎的终点。

    那些梦就像他过去错过的时光。他没能赴约的那些约会……那些拥抱和吻……那些没能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无数日夜……所有他本该和所有他爱的人一同度过的，却被蜘蛛侠占据的生活。

    梦中的格温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

    她不像最后在他面前逝去的时候，眼中全无恐惧，也没有令他心碎的哀伤和遗憾。

    她只是用那双淡蓝色的眸子看着他。

    “你要成为希望啊。”她轻声说。

    他的心一空。

    今天这个梦也和往常一样，不一会儿就要破碎了。

    很快，他就会回到操蛋的真实世界里去……回到那个一切都已经破碎的世界。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是英雄，是战士，好人应该有好报才对，为什么他们一直在付出代价……足以把他们生活都粉碎的代价。

    梦的最后，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上格温的唇。

    她的唇很柔软，沁润了温暖和苦涩的眼泪，变得越来越遥远，消失在一片空白里。

    他的意识在渐渐放空，也快要变得空洞，可远处的异响扯回了他的思绪。

    浑浊厚重的钟声在寂静中响起，扩散的嗡鸣久久不止。

    “这是悼念亡者的钟声吗？”有人在他耳边问道。

    他抬起眸，看见穿着黑白战衣的少女倒挂在钟楼延伸出来的重檐上。

    瞬息的寂静后，他低声说：“如果你是想来同情或者关心我，那你找错人了。”

    蜘蛛格温的表情平淡，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垫着脚沿着塔檐的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步伐的节奏随心而动。

    “我没参加过葬礼。”她漫不经心地说，声音轻得像雪雾，稍不经意就随风而逝，“葬礼时的弥撒都会像这样敲钟吗？”

    本的思绪还有些飘忽，也没有心情认真回答她的话，于是答非所问地说：“那你很幸运了，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死亡。”

    他在蜘蛛的大本营听说过这个传闻。几乎在所有格温·史黛西同彼得·帕克相遇的平行世界，格温的结局都不太好，只有蜘蛛格温不同，她不仅摆脱了死亡，甚至还成为了蜘蛛侠。

    可蜘蛛格温摇头说：“不，我从未摆脱死亡。死亡太过钟爱我了，以至于从未离开过我。”

    “为什么？”本微微愣住。

    蜘蛛格温望向远方，城市，天空和细雪仿佛都踩在她的脚下。

    “我似乎没跟你说过，在我的世界，我的彼得也死了。”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你知道‘织网事件’是什么，既然我成为了蜘蛛侠，我也必须要经历它们。”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超级女英雄，不再英姿飒爽，而像个整日伤风悲秋的柔弱的小姑娘。每当这种时候别人才能意识到，她也是格温·史黛西，而不只是蜘蛛侠。

    本干巴巴地道歉：“我很抱歉……”

    但蜘蛛格温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不止一次失去过重要的人，但我没有参加过任何人的葬礼。我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我对她没什么记忆。我知道她叫海伦，我知道我的父亲非常爱她，她也很爱我……我只是知道她死了。”她说，“然后……我的彼得死了。我也没能参加他的葬礼，因为我不敢，是我害死了他。”

    本沉默了良久，这个时候他向来伶俐的口齿突然变的笨拙起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搬出梅姨曾经安慰他的话：“也许他的死只是个意外，不能全怪在你头上。”

    “你不用安慰我，这句话更适用在你的身上，但我和你可不一样。”蜘蛛格温说，“我们经历的‘织网事件’并不会完全相同，在一些细节上会有些许差别。”

    她没有和本对视，而是一直将目光投向极远的地方，不知会落在皑皑白雪中的何处。

    “你的格温坠落的时候，你没能接住她，导致了她的死亡。但我的彼得，的的确确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她轻轻地说，“他变成了蜥蜴人，袭击了学校的春季舞会，我用我的蛛丝和双手扼杀了他的生命。”

    她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光，就像是散灭的流星。

    本愣住，沉默了很久。

    他还沉浸在萧索的氛围中，蜘蛛格温忽然放大了声音，悲伤的情绪瞬间被破坏。

    “别说我了，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有想法吗？”仿佛刚才看到的泪花是错觉一样，笑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脸上。

    “什么？”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要忘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我可是一直没有忘记哦！”蜘蛛格温说，“我会把凯恩找回来，他可是图腾战争必需的‘他物’。”

    她腾地起身，将整个人倒转回来，视角与他平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这里不是我的世界，而是你的世界，你会自己解决，我不应该掺和进来。”她义正词严地说，“但……作为蜘蛛女侠和格温·史黛西，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她顿了顿，一手叉腰。

    “有些时候，我反而会羡慕其他宇宙的格温，你们觉得这不可理喻，在你们眼里，我是所有格温·史黛西中最幸运的那一个，但我觉得自己不是。”她说，“一直以来，我就像一个‘幽灵’，我一直萦绕在你们身边，旁观你们的身上发生的悲剧，这种感觉比看到一个格温失去的世界还要糟糕。看到你们因为失去亲人而迷失……我会想，如果我也和其他格温一样死去，我的朋友和亲人也是这般模样吗？”

    本挠了挠后脑：“你不用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我们从未把你当‘幽灵’看待。”

    蜘蛛格温将目光淡淡地挪向远处。

    “没关系，我明白的，因为我们‘蜘蛛’的宿命，我们总会经历一些相似的不幸，尤其是我……因为我不止需要背负属于‘蜘蛛’的诅咒，还要背负格温·史黛西的诅咒。”

    她对死亡的嗅觉比绝大部分超级英雄都要敏感，这让她把蜘蛛侠的制服当成了假面，把纤细和脆弱的内心隐藏在面具的背后。

    “我平日里很孤僻，没什么朋友，性格也有点儿阴郁，只有穿上这套制服我才能够释放真实的自己。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身上应该时刻带上某种警告标识，类似于‘和格温在一起闲逛大概率会伴有头晕脑胀以及偶尔的恶心，在严重的情况下还有安全威胁’这种警告……没人愿意接近我，就连和一同组建乐队的队友也在逐渐和我疏远。”

    冰冷的风锋利如刀，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气，然后伸出手，接住空中苍白而虚妄的雪花。

    “以前，我不想被当成一个幽灵，一个朋友和乐队队友眼中的边缘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笑着说，“我认识许许多多的蜘蛛侠，认识了你们。现在我觉得当一个幽灵挺棒的，幽灵会让事情变得简单很多。当我也成为幽灵，意味着我永远不用和我曾经失去的人告别。”

    喉咙被无声的堵住了，停住了几秒，她才说：“我不想和任何人说再见。”

    “当我把自己也看成幽灵的时候，我会感觉自己被幽灵环绕，逝去的人就这样一直徘徊在我身边。”她说，“就像他们从未离开过我一样。”

    就连凯恩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会不断看到蜘蛛格温过去的记忆，但蜘蛛格温自己十分清楚。

    因为那些回忆……每时每刻都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一瞬都不曾离开。

    她会铭记所有逝去的人，缅怀的光阴，而她也会继续前行，永不动摇。

    “我是‘幽灵蜘蛛’，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肩负起责任，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蜘蛛格温缓缓掀下她的兜帽。

    白色的雪粒簌簌而落，落在她的发尖和眉毛上，把她的鼻尖和眼睫都沾染上白色。

    她抛开了所有的阻隔，尽情拥抱这个万物凋敝的季节。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做的事。我要去把凯恩找回来，狠狠地教训那家伙一顿。”

    彼得·帕克会为自己未能做到的事情懊悔痛苦，而格温·史黛西因过去所行之事继续前行。

    所有缠绕着她的身边，永远徘徊在她回忆中的幽灵，都是她的责任。但她不觉得这些责任有多么沉重，相反，正是这些责任构成了她向前的动力。

    “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我要阻止一切。”她说。

    本呆住了。

    震慑住他的不是少女揭露出来的悲伤过去，而是她的决心和勇气。

    而这份勇气……深深地感染了他。

    他究竟是什么毛病？他想着。

    他不想要任何同情……也不想关心任何事情……但……他好像阻止不了自己。

    他无数次地想要丢掉手里的面具，把自己裹进一个茧里，再也不出来。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他就是不肯投降……彼得·帕克不肯投降。

    他颤抖着，困惑着。

    但他明白了，自己永远不会逃避。

    无数负面的情绪尖叫着想把他推进深渊里，可他充耳不闻。他反而把它们都推进了坟墓里……属于彼得·帕克的坟墓。

    他用自己的一颗心关住了这些声音，将面具留在了外面。

    他又想起今天的那个梦。

    梦里日影西沉，或许会沉入永恒。

    那一刻，格温却对他说：“人们需要希望，你要成为他们的希望。”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戴上了蜘蛛侠的面具。

    蜘蛛格温和他相对而笑。

    他们回过头，看见另一个红蓝色的身影轻盈地踏着天光而来，如同雪中交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