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事

    我这么早认识王遗朱,多亏了张春和大人。

    那年会试放榜,我与小厮月疏生无可恋地挤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正好看见他在不远处的茶肆。彼时的王翰林家世不显,身家大约也是不丰的,距张榜处这么近的茶肆,他连一席之地都没有,是站着看热闹的。

    青衣寒士,少年风流,更兼眉心那一粒红痣。张大人府上的仆人便顺理成章地认错了。

    那仆人我也认识,见了他,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招呼月疏:“快走,快走!张大人家来捉我了!”

    榜下捉婿。早在会试之前,张大人就多有暗示,如今都找到这里了,想来还真让我混了个榜上有名?我一时喜忧参半,喜的是再不必寒窗苦读,忧的是不期然东窗事发。

    溜出来看榜的事,多半被我娘发现了!

    “快、快!”我拉着月疏一路狂奔,只希望娘的怒火不会积攒太多。

    我们一路跑到客栈后门,一推,锁了。我松开月疏的手说:“人梯,快。”

    可他棒槌似的站着,茫然道:“你是谁啊?”

    回头,我人都傻了。

    那扇锁了的门发出轻响,下一刻,抄着戒尺的我娘出现了。她的脸色黑如锅底,说出的话却很平静:“姜鹏。”

    完蛋。

    迄今为止,活了多久,我就憷了我娘多久,不是没有缘由的。她可是在放榜当天暴揍新科进士的伟女子啊。

    后来我将此事说给同年的朱量,他笑话我:“令慈也是个妙人,定是让下人倒着查榜,否则以你的名次,找到天黑都找不到哩。”

    我腹诽:我名次是低,但你小子岁数都能当我爹了,真是为老不尊。

    景化十六年确实邪门,三年前有弱冠之年的探花,如今又有舞象之年的进士,神奇的是,我们眉心都有红痣,也都窝在翰林院修书。于是那小痣便有了新名字,“文痣”。

    京中蒙童,人人点痣,唯愿沾几分文气。到了官员内部,就演变成两位宿主亲自点,花样也有了变化——王遗朱点额头,我点耳垂,取“耳聪目明”之意。

    不知是谁想出这馊主意,两个人一起,就要写两张帖子、备两份礼,结束后留饭,两位客人的座位自然安排在一起。天杀的,王遗朱的酒品可太差了!

    这厮喝多了认不清人。也不是完全认不清,他认得清座次比他高的,从来不去招惹,净逮着我们这些坐下首的调戏。

    一边叫“哥哥”,一边傻笑。这人比我大了七岁有余,亏他说得出口,我都替他臊得慌。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心里还挺受用的。十六的年纪,放在整个朝廷都是“弟弟”,还从来没有人叫我“哥”或者“兄”呢。大约人都是有做哥哥或父亲的癖好,我见王遗朱是真认不清人,索性占他便宜,某次真的应了一声。

    然后被一脚踹飞。

    边上的唐大人被带倒,他搂着我起来,嘻嘻笑道:“王探花的‘哥哥’是不能应的,小姜啊,我教你一个方法……”

    他在我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笑得停不下来。

    我瞪他:“这方法你们自己试过没有?”

    他道:“当然,这里所有人都亲过他。”

    我转头看了眼探花郎的脸,有些蠢蠢欲动。

    唐大人拍我肩膀:“去吧,去吧。亲一下就老实了。”

    说实话,我是不想的。因为这里有太多人了,从某一刻开始,好像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两个,等着我做决定。主座的吴大人捋着胡须笑吟吟的,他是我名义上的老师,但在点文痣之前,我们交集并不多。他看我们,就像我看小儿打架,就像小儿看蚂蚁搬家。

    不做可以吗?可以。但是小儿不靠我的俸禄活着,蚂蚁不靠小儿的粮米活着,我的前程,却取决于这些上座的人。

    我咽了口口水,凑近王遗朱。

    他两颊酡红,醉眼朦胧的。离他最近的我被踹出去,一时没人供他骚扰,于是歪倒在坐席上,昏昏沉沉。

    亲一下,不会被发现吧。

    我暗暗祈祷他识相一点,两人配合演完这出戏,谁知刚近身就被喂了一记老拳。我躺在地上茫然极了,看客们倒是心满意足。

    当时,吴大人、唐大人、王遗朱,都不是我考虑的事情,我想的是:该如何向娘交代呢?

    君子以德服人,不该脸上挂着彩回家。

    可在听完事由之后,我娘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随后魔怔了一样开始替我相看媳妇,年龄样貌身家挑都不挑,只要门第够高。如此不值钱的态度,哪里有好人家看得上?纵使她挑中了,我也不乐意啊。

    好在这个烦恼很快就消失了。

    我那爱看小儿打架的老师遭了报应,被一道圣旨远远贬了出去,牵连无数。朝中因此多了不少缺,几位同僚被调入六部,终于不用在翰林院坐冷板凳了。其中王探花最是扬眉吐气,当初座位比他高的那些人,没几个还有资格看他笑话,真是快哉。

    至于我么,我是被牵连的那批。

    吴大人门生不少,关系近的去沧州、去闽南,关系远的去川渝、去荆楚。当真聚是一根掸,散是满地毛。

    我和朱量面面相觑,这下谁也笑话不了谁了。

    后来的践行酒办得很大,王遗朱坐在很前面的位置,劝我进酒。我知道为什么。探花在民间比榜眼还受关注,他的事在京城早就传烂了。因此知道,我去的地方,是他的家乡。

    泸州府,蔚县。

    我乃识时务之人,蔚县王氏是当地大族,作为县令,同王遗朱保持联系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没想到,任期将满、述职在即,会收到这么一封信:

    【家事缠身,忧虑成疾。卧病不起,恐难成行。】

    在此之前,是他答应帮我谋官的信件;更早的,则倾诉着他的“家事”。

    王氏阿姊尚未婚配,想择一家世清白的贤婿。奈何阿姊相貌平平,探花登科之前又是商户,总也找不到好人家……所以托我在蔚县留意一下,嫁回家亦是好的。

    我翻翻案边的旧信,有些好笑。蔚县县令也未婚配,怎么不算人选呢?

    昔年在宴会上被取笑的探花郎,竟也学会了这一套。

    我一边笑,一边往小榻行去。冬夜风大,若是秉烛处理事务,不如在书房凑合一晚。月疏十分有眼力见地将残茶倒掉,送上安神汤,接着开始整理桌案上的书信。

    这样的画面一如往常,我捧着茶盏发呆,心底生出难言的焦躁。

    “不是要紧东西,你回去睡吧。”我如此对月疏说道。

    “可这是王大人的信件……”他惊讶地回头看我一眼,没大没小道:“大人,你困糊涂啦?”

    我:“……”

    这让人如何接话?总不能说自己所托非人,正郁闷着吧?

    得了,他爱收拾就收拾吧。

    我钻进被子里,不远处的碳盆散发融融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我一时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梦境,记忆已经模糊,黑甜乡深处,朱量端着酒盏说: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姜扶摇,你这字谁起的?咱们找他赔点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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