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全在床榻上度过了。
傍晚时我提醒王遗丽:“之前说好的,明日去我家见爹娘。”
他点点头,一脸苦恼的样子:“又得穿襦裙,你说选什么颜色的好?”
阴阳同体之人,尴尬之处不少。单把他当男人看,王遗丽是英俊的:浓眉直鼻,目光如星,配合那两扇宽肩,一看就是好汉。但若考虑到他的女性户籍,多少让人哭笑不得了:喉结突出、棱角过硬,下巴上还长胡茬……穿什么都觉得是男扮女装,偏生“王家大娘子”的身份如假包换。
我摸出让花儿买的脂粉,提议道:“衣服是其次,不如试试上妆?”
王遗丽:“……”
脸都绿了。
我小心翼翼道:“怎么,你以前试过?”
他捂脸:“不提也罢。”
我讪讪地收起东西,和他一起去翻箱笼。王遗丽不爱穿女装,但每季都有新衣,堆积在一起也是可观。
今年冬天做了两条披风和四身冬装,其中披风是赭色和青色,衣服有红、白、秋香、黛青四色。图案配饰都往低调了弄,饶是如此,穿在王遗丽身上仍显花哨。
挑挑拣拣,我道:“穿白的吧,显精神。”
王遗丽不赞同:“哪有穿白去走亲戚的?不妥不妥。”
我说:“你去年倒是穿了红的。”
他:“……”
只不过是桃红。
每次看到王遗丽的箱笼,我都有种扼腕叹息的冲动。哪有人年年裁衣服,年年丑衣服的?我十分怀疑做衣服的根本没见过他本人。
当然了,这也和用料有关。那些常见的彩布,王遗丽穿身上没一个好看的,但官宦人家的“女眷”,也不好总穿灰扑扑的衣裳。
我道:“不然你别穿裙子了,平常怎么样的就怎么过去?”
王遗丽迟疑:“会不会吓到他们……”
说来惭愧,除我娘之外,家里人都不太会装。所以每次见到王遗丽,他们表情都挺僵硬的,这还是我嘱咐过的结果。
我道:“女子在外行走,扮男装的很多啊。你就说下午要去办事,还能早点溜呢。”
他失笑道:“你还真是……不怕旁人说我们不孝?”
我:“王侍郎撑腰,让我爹孝敬你都没问题。”
他目光闪了闪:“这样啊。”
最后真的穿袍子去了。
这回不光我爹加姜鸿姜雁,就连我娘都震惊了,一个“丽”说出口,后面的字卡在喉咙里,不知该接“娘”还是“郎”。
我捏捏王遗丽的手,跟弟弟妹妹说:“还不叫大嫂?”
姜雁反应最快,非但叫了,还找人要压岁钱。
王遗丽笑眯眯给了,又去收买姜鸿。有金钱礼品开道,大家勉强接受了这件事,脸上的笑虽然怪异,好在没人说出扫兴的话。
这样的虚与委蛇只持续两个时辰,王遗丽便搬出商量好的说辞,以办事为由告辞了。等人走了回厅堂一看,满屋子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不怪王遗丽不喜,若我岳家这样,我也不乐意和人打交道。
我娘观察得很仔细:“前几回见还被披帛绊脚呢,男装倒是从容。她是惯作男装打扮的?”
我颔首道:“过去养家糊口,这样方便一些。如今却难改了。”
她恍然:“是了,若非日积月累,哪会如此男相?”
因叹气道:“也是不易。”
我默默看她,心道:这么感慨,怎么就不会当面表露呢?
娘可以说是最不介意王遗丽形貌的人了,但有我在场的情况下,她刻意说软话的时候屈指可数。大约还是想要维持严母形象吧。
既然如此,自当满足长辈的愿望。
我奉上特意定做的竹鞭:“二弟开年就满十岁了,如今不在一个府上,课业的事还需母亲督促。”
一旁的姜鸿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姜雁扑哧笑出声来,说道:“大哥说得对。”
我娘接过盒子,露出满意之色。
哪能不满意呢?这可是找工部匠人制作的,其中奥妙,堪比御前的假廷杖——雷声大、雨点小。唯一的区别,不过一个借气劲之极,一个夺天工之巧。
我爹抖了抖道:“大过年的,鹏儿怎么想起送这个?”
都快忘了,亲爹也在被揍之列。
我解释道:“开春以后,徐州约莫会来人。那些家业在我手里经营一年,总该看看成效。届时恐怕难以顾及家里,还望父亲母亲恕罪。”
为尽早还清王遗朱的一千银,我在去年夏天拟了几条新规,希望手中产业的收成能够有所提升。爹娘不知欠钱的事,还当我仕途坎坷,打算分心别顾了呢。
我娘提点道:“家里的事倒是其次,只是士贵商贱,你不该因小损大。”
这事念叨好几回了,然而——
“如今的朝堂,很难再有施为的余地。纵使竭力升迁,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我娘却道:“大椿八千岁为秋,蜉蝣朝生暮死。区区一家安危,这是微末小吏才会考虑的事情,成大事者绝不会瞻前顾后。”
某种程度上来讲,她说得没错。江河两党掐了大半年,君不见六部胥吏血成河,中书门下枕无忧。在这种腐|败成风的环境下,永远是办事的先遭殃。而大人物囊中的银子,经过“福文楼”“琼花楼”们的操作,可都是清清白白的“经营所得”,除非手握暗账,否则很难伤到他们。
二者相较,可不是蜉蝣之于大椿?
一种久违的窒息扼住我的脖颈。
毕竟人不居高位,是因为不想吗?
我闭了闭眼,知道我娘执念如此,也懒得自讨没趣了。因此顺着家人说了一会儿话,便以陪伴妻子为由离去。
说来可笑,去年这时候我恨不得待在父母身边不出去,如今竟然完全相反,巴不得回家伺候那两个祖宗了。
我在马车上坐了两刻,姗姗来迟的花儿才从巷子里走出来。她的夫婿在府里供职,所以回家时我会捎上她,既是给夫妇俩行个方便,也可趁机安排一些事情。此外还有我娘,通过昔日的大丫鬟,她应该打听到不少我和王遗丽之间的事,但从这几次谈话来看,她对儿子的治家之道还算满意。
花儿走到车窗下,轻声道:“大人。”
我:“来了?那出发吧。”后面一句是对车夫说的。
车轮滚动,花儿并没有去到车尾的下人队伍里,而是在碾雪的咯吱声中开口:
“大人,那个崔车夫又来了。”
此时赶车的和我早上带出来的是同一人,他并未送王遗丽回家,而是报说王侍郎把人接走了。
我有些想笑,随口问道:“怎么,他又说疯话了?”
花儿道:“门房听见他叫车里人‘大嫂’。”
我:“……”
花儿的语气中露出疑惑:“又叫夫人‘大哥’。”
这个崔车夫,还真能坏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