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身死百次春，相思方忘蝶。

    曾有一农家女，颇为聪慧，在私塾里假以男子之身深受先生的赏识，此女常感慨自己空具才华，奈何家境贫普，自己又是女子之身，父母虽愿意供她读书，但举国上下女官就那么一点，且这朝不论出身的女官还未有过。其实先生也早就看出来她是女娃娃，却一直装作以为她是男子一般教下去，只要这样下去，明年送她去考会试也是大有可能通过的。一切虽算不上多幸运，但此女却有着希望，相信自己身怀变数，能有所成器。另外她还曾有一相好，两人彼此欣赏互相照顾，一起成长，然而她的相好却因年轻体壮被抓取服了兵役，一去便不复返，岁岁年年，再无音信。

    祸不单行，在给皇帝甄选宫女的官员来强抢民女时，此女因貌美且有才被看中，被迫与家人分离，后又被县官看上，不知这县官给了甄选宫女的官员们什么好处，此女又被迫成了此县官的侍妾。这县官虽算不上穷凶极恶，对百姓也不至于十分压榨剥削，但却深谙厚黑处事之道，是个恃强凌弱的油滑之人，还十分好色，竟专有一间屋子用来调教不服管教侍妾。他对于这种背后毫无靠山的庶民女子，自然是当成奴才一般看待。而此女却始终不从，很快激怒了县官，遂将其凌辱后要卖进青楼。怎知第二日此女就自缢在那房间里。发现尸体后，县官便令下人将尸体喂了饿狗。

    此女名为上官慧儿，这一切不幸的事情都发生在齐国的略县。

    那日虽值早春，可烈阳当空，甚过大暑。饿狗们粗喘着大气了无生气，连驱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苍蝇也歇在尸骸上一动不动。田间地头,土地龟裂,尘土飞扬，一连数日，庄稼幼苗旱死大半。方圆几百里一片死寂,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匆匆走过,却也是步履蹒跚,大汗淋漓。天地间闷着一股酸腐的尸臭, 这片大地上生命的律动似乎随时都会被这烈日终结。直到县府的下人将狗吃剩下的尸骸扔入河谷，引来几只蝴蝶吸允，烈日才退去。

    此后没多久，这家县府便爆出来闹鬼的传闻，首先是这县官暴毙，死相极其难看，眼珠因颅内高压而爆出，舌头硬生生扯断，四肢被拧成一团，皮肤尽焦。其家人虽然将此事压成秘密，但随着这家族里陆续有噩耗传出，县城里百姓也相继听闻，惶惶不可终日，同时却又有不少人幸灾乐祸，毕竟这户家族欺压了不少百姓。两个月后，此家除了妇孺和下人全数生亡，消息传到了郡府，郡上请来仙师除鬼。

    前来除鬼的仙师叫张葵，其实只是一名结丹境的修仙者，给齐国捉妖除鬼则是他在门派中所负责的差事。这个门派叫济是宗，齐国和其领国，宋国，都是受到这个门派的庇佑，当然，这两国也要花费一定人力物力为该门派维持一些基层的物质运作保障，这两国也是济是宗主要的弟子来源。张葵并不喜好斩妖除魔，他深知单论善恶，人不一定比妖魔强，而鬼的诞生则是死者生前遭受极大委屈痛苦，怨念太重，恰巧周围有些灵气，怨念投映于灵气之上，幻化而成。更何况人与妖魔鬼怪都是遵循天地法则诞生的，人不可滥杀无辜。所以他做此工作并没有教条的赶尽杀绝，而是先察明真相再做决定。所以他捉鬼往往被动，效率也奇低，可宗门不知是不屑于凡人的安危还是另有说法，总之就是坚持让这个优柔寡断的张葵负责这工作。

    言归正传，当张葵赶到略县，找了一遭只发现了一些怨气残留，鬼已经逃之夭夭。他便布置下一套阵法，专门克制厉鬼，若有厉鬼现身，他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后来略县新任县官爱民如子，虽经常私自对朝廷抱怨，可民间对县府的怨恨却少了不少。一时间，略县也再无闹鬼的事情。

    此鬼自然就是生前慧儿所化，成为鬼后她昼伏夜出，一路赶到齐国边疆，在沿线细细寻了一路，却再也寻不到她那相好，也发现了几处万人坑，可哪一副尸体是她相好的她也辨别不出来。最终无功而返。

    后来几十年，齐国诸县时不时有暴戾的官爷贵族暴毙的传闻诞生。这提起了张葵的兴趣，若皆为此鬼所为，想必此鬼不是不可教化之獠。他便陆陆续续马后炮一样在事发地布置下阵法，等待鬼的再次现身。

    一夜，沔县，一行医少年夜起，月下一矫健身影带着一包东西溜进一处废宅，进行他的招鬼试验。

    "第一百二十九次试验，李家废宅，夏，午夜，月盈，少云，星象常规，西风为主。此次继续用改进后的聚怨阵为底，能凝聚周遭十里的零星怨气，阵眼燃烧改用为黑猫毛发，辅以杂品灵石七十九克，哭出眼泪与不哭出眼泪进行本次对照，心诚……"

    "呜呜呜呜呜"少年哭了起来，他当然不是因为悲伤而哭，他的内心甚至是喜悦的，为了哭出来，他睁圆眼睛对着烟熏，心理假想自己是黑猫，想着自己的黑猫被拔毛时的痛苦，想着自己平时习武的委屈。此番功夫并不容易，开始他根本哭不出来，练了快一年，泪腺才逐渐被他掌控。

    随着火越烧越旺，他知道怨气投影在灵气上面在阵眼处聚集了起来，他是看不见灵气或是怨气的，可随着阵眼处火烧的旺的程度他判断出这绝非单纯靠那点毛皮就能烧这么旺。他心中大喜，竟一下子泪腺干涸，哭不出来了。

    "因为情绪波动，哭的组被迫中断，现在在原基础上进行不哭的流程"他抹了眼泪，立刻拿起笔记下。

    似乎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停止了哭声，"呜呜呜呜呜"的声音却没有停止，像是这西风越刮越大产生的声音，又像是其中另有玄机，似乎有冤魂在哭喊。风越刮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大，火越烧越旺，骤然间风停止了刮动，火哗的一声熄灭，四周一下子漆黑一片，还死寂的很。

    少年楞着一动不动，毛孔间的汗却不住的往外涌。

    一道冰冷且吐字不清的尖细声音传来:

    "你哭什么? 心疼你的猫被你拔毛? 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这样拔黑猫的毛，就是为了见鬼? 残忍，伪君子。"

    少年内心激动:

    "鄙人哭的理由多着呢，你是鬼吗？我哭就是为了见你，我拔毛还是为了见你，我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见你，前提是你是鬼。要是是人给我装神弄鬼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鬼，你是无知者无畏啊，我要是人对你装神弄鬼，你要怎么报复我?你这样虐待动物，真是自私，也罢，人类就是自私的。你我素不相识，你要见我作甚?"

    少年转身四顾，漆黑，不见一人，月光不知怎么黯淡了不少。

    "看来您就是鬼了，是什么风把您招来了?是西风吗？敢问前辈大名?"

    "你，招鬼作甚?我为何要告诉你我的名字，是不是有求于鬼，不好意思，你这种自私的人我是不会帮的。明明可以给猫剃毛的你非要给猫拔毛，做事情不考虑其他生灵感受的，为何要其他生灵帮助你?"

    "启禀鬼前辈，这猫是我儿时从肉集上买来救下的，我拔它些毛是有不妥，但我绝对爱惜我的猫。这个没有剃毛而是拔毛确实是晚辈愚钝，没有想到此法! 晚辈见前辈只是所求一问! 这些晚辈聚集的怨气灵气，前辈也吸收去了吧？作为交换，回答晚辈一个问题就好!晚辈不求前辈姓名，晚辈只是想……"

    "油腔滑调!不错，你折腾这番功夫倒是聚集了一点灵气，我的确需要。你如何觉得我不会杀你，还敢向鬼问问题?"

    "回前辈，从前辈斥责晚辈的拔毛之举时，晚辈就笃定前辈心善! 晚辈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鬼存在，晚辈便花费了一年功夫，一百多次试验，只为见鬼!现在见到前辈现身，晚辈确信鬼的存在，现在只是请前辈解答鬼的由来! 人死后都会变成鬼吗？退一步讲，'朝闻道，夕可死' 现在虽不是白天，但晚辈也是有夕闻道，朝可死的决心的! 要是死，晚辈是不是也有机会变鬼?另外人吃动物，做的事情可比拔毛残忍多了，前辈怎么不杀每一个吃肉的人? 还有，鬼也算生灵吗？"

    空气凝滞在黑色中，少年跪地，看向不知是地面还是墙面的黑色，一动不动。

    晌许，女鬼轻哼了一声:

    "这是三个问题了! 观察了你一段时间，确实，看你扫地怕伤蝼蚁，不是一般人可有的怜悯之心，拔毛的事情确实是我偏爱小猫。发现你之后，每次你成功聚集了些许怨气或是灵气我都统统笑纳了。刚才确实在吓唬你，向鬼发问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也不必称我为前辈，我去世的时候，年龄应该比你小。"

    "前辈，死者为大!"

    "奇葩，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姑奶奶可以立刻成全你。"

    "不敢不敢!晚辈还想探究大道，普渡众生!世间疾苦，晚辈自诩带点小聪明，想求得世界本质是冰冷死寂还是另有玄妙暗藏其中，如有，晚辈还想身体力行!而这个见鬼试验，则是晚辈求知的一大步!"

    "好吧，我且信你。就算我不信你我也不会杀你的，我不是随便杀人的鬼，我也没见过鬼随便杀人，或者说，我还没见过别的鬼。所以目前来看，我是孤魂野鬼，别的鬼去哪了我不知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大部分人死了都不会变成鬼，我生前是遭受过痛苦的经历的，但是我还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并且我作为一只孤魂野鬼，发现自己会逐渐消弭，必须吸取灵气和怨气来弥补。我杀过的恶人身边都不同程度的怨气，偶尔有的地方也有些许灵气可供我吸收，你聚集的灵气和怨气虽然只有一点点，却也缓解了我的消弭之急。总之，我确实是人变来的，你这样好奇心重的人类我还是头一次见，以前也见到过不怕我的，但都是对我充满敌意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叫什么名字？"

    "回前辈!沈鹿!"

    "我看着老吗？老是叫我前辈……"

    "不老，我都看不见，怎么能肯定说老?"

    "那就别叫前辈，你是人，我是鬼，我们人鬼殊途，本来就素不相识。以后不要再招鬼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不知道你长期浸润在阴寒幽怨之气的环境中会不会影响健康。你既然有大志向，有胆识，就像这样大胆做就好，祝你平安，沈鹿!"

    "您，这就走吗？我再换几个地方给您准备聚几次怨气，能不能请您有什么发现了再告诉我!或者能不能看看您的面目!"

    "不必了。"

    话音刚落，风声又传入了少年耳中，月光透过破漏的屋顶照进来，少年才看见地上的一切完好如初。他长叹一声，坐在地上目光呆滞，脑袋已经被繁杂的思绪过载了。

    良久，他悻悻道:"原来鬼也不是永生的，我还以为成为孤魂野鬼就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探究真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