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俗和光

    宫观手中什么也没拿,不然东西落地的哐哐声一定会响彻耳畔。

    那男子压在简繁之身上脸色铁青地喘着粗气,十分痛苦的样子。

    简繁之目光停留于宫观,却轻轻抚着男人的后背,希望他能好受一点。

    竺珞似乎知道有人推开了门,痛苦之中还想回头,被简繁之死死按下脑袋,不给他与宫观打照面。

    耳朵…碰到耳朵了啊……

    简繁之声音不大:“看完了就把门关上吧。”

    好冷,但并不是天气。

    “他怎么了。”

    宫观的声音依旧清泠泠的,落在竺珞喘息间,真真衬出何为半仙何为仙,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不是您要在意的事情。”

    简繁之的逐客令已经下得足够明显了,宫观不是不识趣的人,轻轻合上门就离开了。

    宫观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为什么要去推门啊……谁是主人谁是客都分不清了……如果他们真的在…他又能怎么办呢?看到了又怎么样呢……

    竺珞是真的搞不清楚了,瘫软在简繁之怀中,灵力安抚的作用越来越低,而他竟然还能跟简繁之讲道理。

    “你干嘛对他这么冷漠,会伤心的,我可不想毁人姻缘,折我阳寿……”

    虽然也不在乎多几年少几年活头。

    “那我为你续命。”

    竺珞笑得有气无力的:“你这么喜欢给人续命啊?”

    简繁之没有应。

    宫观不在的时候,简繁之只做一件事:念他至此。

    每次转危为安,他脑海中除了师尊——他的师尊,便什么也不剩了。

    师父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感觉,叫人好生沉沦。

    可惜宫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竺珞蹭了蹭简繁之的脖颈,声音愈发迷离:“难受…我难受……疼…呜……”

    简繁之解开竺珞的衣带,露出脊背想观察他的灵脉,亮白的皮肤从脊柱往下几乎全黑,像蛰伏山谷之下的巨蟒,即将破茧而出一般。

    青缘观察后说:“过了今天就不会再疼了。”

    简繁之回想,不经意间掰着手指数。这个月病十三天疼三天,毒素会蔓延,下个月就会病更久疼更久。

    青缘:“生死难熬,不如……”

    “我尊重他的意愿,他不想死之前我绝不会让他死。”简繁之抚触竺珞的灵络他脊背弓起,话音破碎。

    “别摸了……”竺珞好歹也是有些羞耻心的:“我…会……你又不帮我解决……”

    简繁之安慰很生硬:“忍忍就过去了。”

    “看来你很有经验嘛…好可怜…你忍的话还不如来找我……”

    简繁之手掌拢在竺珞后脑勺上,指尖探入他的发,很柔软。

    青缘看着窗外那一串脚印:“你不管管吗?”

    “他会回来的。”

    子时已过,竺珞好了不少,终于得以安然入睡。

    简繁之轻手轻脚出去,掩上了门。

    走到宫观的房间,里面布置如常,红色的喜字还贴在门上,没有动过的痕迹。

    该说宫观毫无触动吗。

    简繁之凝视着房中的简化霖,简化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模样让人看着觉得不爽,他指了指外面。

    简繁之没有理会他。

    什么时候才能不看见他的幻影呢。

    简繁之把被褥团成一团,上面还留有宫观清浅的气味。

    “师父……”

    简繁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宫观的瓷枕抱在怀里,就这么蜷缩着过了一夜。

    宫观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的徒弟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所有被他用过的东西,诸如毛笔、枕头、被褥、书籍什么的都堆放在榻上,围绕着蜷缩成一团的他。

    简繁之此时睡颜恬然,长睫随着呼吸一上一下,控制着宫观的心跳。

    他的徒儿平常少有能睡熟的时候,即使之前他们折腾得很晚很累,简繁之也是早早就醒了难以入睡。

    宫观伸手想收拾乱七八糟的床铺,手腕却突然被抓住,慌忙之下对上简繁之迷蒙的眼,他似乎还没睡醒,用脸颊蹭了蹭宫观的手。

    有点可爱,就像那只被赶到屋外名叫千千的田园犬一样。它也总是这样蹭宫观的手,不过宫观从来不让它蹭到。

    宫观想抽回手又怕惊醒简繁之,却没想到他就这么抓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宫观按了按自己眼下的乌黑,凭什么你能睡啊。

    这个想法在看见简繁之眼下同样乌青后烟消云散。

    不是…为什么要睡在这里?跟你带回来的人睡啊……

    宫观无奈地叹气,回过神来就坐在了榻旁的凳子上,放任简繁之抓着自己的手睡觉。

    看着简繁之疲惫的面容,宫观感到很累,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醒来时,简繁之正绻着宫观的发丝把玩,一只手压在他的腰上。

    宫观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上了床榻,应该是被他抱上来的。

    总是未经允许做这种事……

    “师父昨夜去哪了?”

    宫观不想理他。

    简繁之轻轻吻宫观的发丝,上面残留雪的味道。

    但是昨夜很暖和,所以是往山下走了吗。

    山下凡尘境的边界,常年大雪肆虐。师父难道是想出去吗?在不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偷偷地离开吗。

    “您要离开我么。”

    宫观不明白简繁之怎么就突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要说离开的话,带人回来的简繁之没资格说吧。

    宫观拍落简繁之抓着头发的手,想起身却被他抱住腰。

    “师尊。”

    别叫他。

    “您别走好吗?”

    听见简繁之低低的话语,宫观心乱如麻。

    明明是你先抛下我的。

    这个想法很可怕,他们什么关系也不是,谈什么谁丢下谁。即使是简繁之说过爱慕之后,也应该什么都没有改变才对。为什么,仅仅是带一个人进来,会让他,这么患得患失呢……这种鼻尖一酸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师尊,不要这副表情好吗。”

    简繁之半跪在地,捧起宫观的脸:“师父怎么这副表情?”

    其实宫观依旧毫无表情,淡漠疏离下隐藏着一颗颤栗的心。

    宫观不答话,简繁之也习惯了他的默不作声。

    于是仰面吻上宫观,让他的手指代替回答。

    宫观不愿意的话,会在他腰背留下血痕;他如果生气,会在简繁之手臂上刻下指甲印;不抗拒的话,会轻轻抚触简繁之的灵络。

    可此时简繁之吻宫观,他的手指什么也没做,温柔无力地被简繁之勾缠着十指相扣。

    “师尊,我不懂你。”

    简繁之的头靠在宫观肩膀,指尖揩过他吊起的眉头,又来到他氤氲着水汽的瞳孔下,温柔地抚摸他的泪堂。

    宫观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哭。

    宫观被泪氤氲的眼眶朦然地诉说着:他也不懂。

    他不懂为何看见简繁之抱了另一个男人回来心里会一抽一抽地疼,不懂……

    简繁之小心翼翼地舔舐宫观眼角划过的泪。

    很苦。

    宫观的泪意止不住,只轻声说:“你没有抱我……”

    因为你怀里抱着别人。

    泪沾湿了简繁之的指尖,又被他辗转咬碎吞入口中,和嫣红的唇瓣一起,被简繁之暧昧地抚慰着。

    “不要…你走开……”可宫观根本推不动简繁之。

    上次也是,明明说爱他,明明吻了他,还要跟别人待在一起,讨论什么怀不怀孕……

    “滚开……不要……”

    不要用你吻过别人的脏嘴回来吻我。

    简繁之以为又会被赏一巴掌,却见宫观眼尾倏然红了,泪水从碧色的眸中滑落,模糊了他的双眼。

    简繁之只见过宫观这样哭一次,是在他意识到失去了简化霖的时候。

    曾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师父竟然流泪了。

    宫观什么也说不出,明明想骂些什么的,却只能失声地靠在简繁之怀中。

    简繁之轻拍宫观的后背,跪在他面前。

    他竟然,弄哭了师父。

    宫观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呜咽,一次又一次试图用手掩盖他的痛苦,他那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他眼睛紧闭着,用牙咬着自己的手心,想竭力停止抽泣。

    简繁之心疼不已。

    “都是我的错,师尊…都是徒儿的错……”

    简繁之总算领略了一番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是什么模样。

    宫观哭得梨花带雨,眼泪彻底瓦解了简繁之。

    他怎样才能抵消他对师父犯下的罪孽呢。

    最主要是弄明白他为什么哭吗?

    简繁之显出些许手足无措,手背擦拭宫观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净,粗糙的皮肤还把他嫩白的面颊蹭红了。

    宫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沦落成这副模样了。

    他的心什么时候会为这种事而颤动了?

    都是简繁之千不该万不该来惹他的。

    简繁之鼻尖碰触宫观的鼻尖,对上他的瞳,问:“您为什么哭?徒儿知道了原因才好……”

    宫观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你滚。”

    简繁之才注意到宫观膝盖的淤青,难道是下山的时候磕到的吗?

    “是疼了吗?”

    简繁之用灵力治疗宫观的伤处。

    不是…不是……

    宫观捂着喘不上气的胸膛,其实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因为他在意着他该死的徒弟…在意他为什么能把人带进来,带的是什么人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关照他在意他和那个男子从相识到现在他的一切一切都让宫观觉得难熬。

    尤其是简繁之冷漠地瞟过来的眼神,是他有所隐瞒而下的逐客令,是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错而被不明不白地冷落。

    什么都没有做错吗?害怕被冷落吗?难道不应该漠然吗?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过问这么多吗?

    为什么不经允许也没有解释就带着别人涉足独属于他们的凡尘境!

    那些伤人的话也是,什么这不是您要在意的事情。那也是你的事情,为什么我不可以在意。

    无情道千千万万次出现在宫观的梦里,雪娘…谢无尘…简化霖…无情山…蓬莱……一切宫观在意的东西都离他远去了。

    简繁之…简繁之……

    或许宫观根本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无情道人。

    丹田的裂纹会证实一切。

    宫观害怕,胆怯,畏缩,惊恐,惭愧……

    是啊,自从断了因果,他早说不上是一位道仙了。

    宫观尝到了嘴里咸苦的味道,看向简繁之。

    “你也要用那所谓的爱来把我变得跟你一样吗……”

    那般卑贱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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