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泠这一笑,有意无意地将眼神落在了折枝身上。
似乎是在说。
“如今就算得了籍契,又得了我恩准放出,最后还是摆不脱与这王府共沉沦的结局。折枝,你可有悔?”
悔不悔尽在不言当中。
众人只见到沈折枝变了脸色,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纸,一言不发地往后院跑了。
薛泠叹了口气,被身边的贴身丫鬟小竹扶着,又往前一步想与前边的领头说情:“赵小将军从前也是在西郊大营做过两年的统领,与王爷互称手足。如今如此绝情,让妾身也是寒了心。”
赵颉没有说话,仍旧目不斜视盯着大门。
薛泠继续道:“妾身与身边的折枝也是相伴多年,情分是旁人比不得的,不知道将军可有多年的好友?若将军有,方能明白妾身心中的苦楚。”
“如今王府大厦将倾,我自知护不住她,便希望她能寻到一处能保她安宁的地方,可又恼于她竟亲自同我说要另寻高枝。”
“将军。”
“难道天底下之人,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吗?”
赵颉明白她话中有话,又忽然想起什么,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想要说话却被打断。
“娘娘,娘娘不好啦,任侧妃的春松院走水了!”
薛泠闻言,脸色的慌张做不得假。身旁的小竹忙一把扯住前来通报的小厮,呵斥他安稳些。
“侧妃可还安全?”
那小厮吞吞吐吐,看了眼神色有些慌张的赵颉,咬了咬牙才缓缓开口:“侧妃已经被救出了,只是被火苗燎了,春芳姐姐去了侧门想要去请大夫……只是还没出得去。”
众人闻言沉默一瞬,各自心有所思。
薛泠抬起眼睛,有意无意扫过旁边面色严肃,不动如山的赵颉,仿佛要从其中看出些异常来。
两个时辰前。
“我虽可以开口为你们说话,可若门口守着的人还是不肯松口,那该如何?”
沈折枝慢慢呷了口清茶,茶香流连唇齿。
“那便创造机会,浑水摸鱼。”
“眼看着王府天塌,树倒猢狲散,像是折枝娘子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当然是想要另寻去处,恨不得即刻摘干净自己脱身。”
她如此一说,却是让薛泠又想起一些陈年的旧事。
祁阳王府里有正妃一位,是她。此外还有侧妃两位,一位姓任,是京中商户之女,家世并不显赫。另一位姓方,是永昌伯家的二女儿。
方侧妃身子不好,从小用药吊着,前些年好不容易有孕,却留不住,顺带着也跟着撒手人寰去了。
至于任侧妃,据说来王府之前,有位青梅竹马。
本是已经定了亲事,却不知道为何任家反了悔,逼着另一家退了婚,又搭上关系,将女儿送进了王府。
当年京中多有任家的流言蜚语,说任家忘恩负义,想攀高枝,便狠下心来将自家女儿卖进了王府。
不过卖了女儿之后,任家也的确官运亨通,少年一代有好几人入了仕,一朝摆脱了商贾的低贱身份。
而退婚那家人,姓赵。
浑水摸鱼一事虽妙,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奴仆,却是难以从纪法严明的官兵手里逃脱的。
她们需得往中添柴,让着火烧的越旺越好。
思绪回笼,薛泠察觉到赵颉神色有那么一瞬的转变,于是便顺着心意有些苦恼地扶着额头,朝着赵颉道:“将军,人命关天……”
赵颉幽深的眸子暗了暗,“那小的只好得罪王妃、王爷了。”
他一掀起衣袍,跨过门槛,便往前一把抓住小厮的衣领。
那小厮吓得两股战战,只听见他吩咐:“带我去见侧妃娘娘。”
薛泠心道果然上钩了,着急提着裙摆追上去:“将军,那是内院,男子不可进去!”
烟尘阵阵,火光还未曾熄灭。
春松院被烧塌了半边,剩下半边也被烟尘染上一层灰蒙之色,叫人看着凄凉。
任夙玉被安置在离春松院的稍远些的凉亭里,这里通风最宜,以免于害她被烟尘呛得窒息。
赵颉穿梭于王府当中,不需人指路,不消多会,便来了凉亭处。
任夙玉身边的春芳去了侧门求医,如今陪着她的是她身边的另一位婢女秋华。
她身上穿得单薄,白衣上沾了许多灰尘,一道一道的,同样在她苍白的脸上现出。
“咳……咳……”
任夙玉生得很美,一颦一笑风姿绰约,如今受了如此无妄之灾,被呛得双眼泛红,水光潋滟,拿起手帕轻拭眼泪,更显得楚楚可怜。
赵颉本来来得很急,却在快要到凉亭时站住了身子,对身旁跟着的亲卫道:“让侧门的人给任侧妃的人放行。”
“是。”
他还觉不够,看了眼春松院滔天的火苗,道:“叫几个兄弟来救火,剩下的人守好本分。”
“是。”
……
另一边,折枝拿了籍契与薛泠不欢而散,便开始寻找其他机会。
方才与守着王府的官兵交涉,让她和薛泠都确定了一件事——为首的赵颉便是任侧妃从前的青梅竹马。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原先她和薛泠还没有几分把握能否浑水摸鱼成功,确定之后,便知道绝不可能失败。
她负气离开,遇见同她一样早早拿了籍契的下人聚在一堆,似乎在抱怨着什么。
下人们总会在主人们不知道时议论主人长短,或是府上新鲜事。
“依我看,王妃如今虽愿意放我们走了,可我们却走不掉,如今不走,我们便要当一辈子奴婢了!”
有人开始急起来了:“俺可不想当一辈子奴婢!俺还要娶妻生子,可不想俺以后的孩子也跟俺一样伺候人哩!”
“更别提甚么娶妻生子了!我早听说王爷造反了,今日我们出不了王府,都别想再有活路了!”
“奶奶的!烂命一条就是干!大不了我们与那些当官的鱼死网破!反正都是死路一条!”
沈折枝听了半晌,也觉气愤填膺:“我们赤手空拳,如何能和那些当官的斗?可还有别的法子?”
“我知道王府有间侧门,兴许那边无人看守呢!”
“没用的,我早去看过了,整个王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如今别想从王府里边飞出一只苍蝇!”
“那如何是好?”
沈折枝摸了摸脑袋,道:“若是能让那些当官的被引走,我等就可以浑水摸鱼逃出去了。”
她话一落,众人沉默片刻,很快又说笑如常,仿佛方才的义愤填膺之词不过是戏言几句罢了。
等到人群散尽,未到半刻钟,春松院里边便燃起来了火。
火势滔天,瞬间吞没了春松院里边的几间杂物间。
众人奔走相告,乱作一团。
想离开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有的人在想如何灭火,而有的人却在想,该如何让这火烧得越大越好。
赵颉很快发觉火势难以控制,不得已只能多叫了几个禁军帮忙。
帮着帮着才发觉不对,王府里本来的下人却是越来越少,倒是他喊进来的禁军侍卫越来越多。
赵颉觉得不对劲,随机逮住了一个小厮,“你们王府里边的人呢?”
此刻烧成这样了,竟然还想着如何躲懒么?
小厮吓得跪坐在地上,水泼了一地,顺着他的裤子滴滴答答:“回……回大人的,他们都跑了!”
“王妃先前给下人放了籍契,如今只要逃出去王府,他们便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赵颉心中一团乱麻,只觉得烦躁得很。
他怎知道,进来救个火竟然让这些人全跑了。
“那你怎么没跑?”
“回……回大人的话,小的还没来得及跑……”
他有些怀疑今日之事只不过是一个局,什么纵火救火,只不过是想让线人出去递情报才故意而为之的了。
只是府里最需要被他看住的人并没有机会和任何人接头,而逃出去的,只不过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想来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况且,他不觉得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因为一个人的心是无法算计的。
他对夙玉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无法算计的。
他曾经恨过她,如今也恨。
如果背后设计之人当真有心,便不会赌他真的会想要救下她,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此一来,便是真的机关算尽全作废。
可就是这万分之一,让他发了狂地想让她好好活着。
“子由,我,是我对不住你。”
上元节,华灯初上。赵颉转身卖了个夙玉最喜欢的兔子灯,转头却听见任夙玉如此说道。
赵颉不明所以,看着任夙玉泫然欲泣的表情,颇有些着急,连忙将手里拎着的兔子灯往任夙玉身旁又递了递。
“阿玉,你怎么突然和我说这样的话。”
任夙玉半张脸被隐没在灯光当中,看不清眼中的神色,只能看见她白皙的下巴上挂着的泪,往下滴落,融入衣襟当中。
赵颉只觉心碎,想要伸手替她擦泪,却被她不动声色躲开。
再说话之时,任夙玉已经平复好了心情,一双剪水似的秋眸望着赵颉,几许情深,可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刺骨。
“子由,你为何从未告诉过我,你祖父曾经为你定下过娃娃亲?”
“这……阿玉,你明明知道,这是算不得数的!祖父已经仙逝,葛家的人也已经在十年前被流放岭南,他家的那个女儿也已经死在流放路上了!”
任夙玉打开赵颉那双想要伸过来按住她肩膀的手,“倘若葛家的那个人没有死呢?”
“她不可能没有死,当年父亲听闻葛家流放,沿途叫人护送着葛家的人。她的尸骨,是被我父亲的下属带回京藏下的。”
他是个聪明人,饶是再如何迟钝,也明白了任夙玉是什么意思。
任夙玉伸出手,将头上的那支昔年赵颉相赠的春松流云簪拔下,递回赵颉手中:“当年你我初见,你说。”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任三娘子,在下斗胆,愿以此春松流云簪相赠,以答谢娘子之恩。”
“如今,我将此簪回赠与你,从此以后,你我各不相干。”
兔子灯应声掉落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
赵颉伸手愣愣地接住了簪子,在与她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问她:“阿玉,为什么这样对我?”
“子由,赵家是座小庙,自然无人供奉。若想要真的许愿,不找个大些的庙如何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