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思绪回笼,折枝凝住呼吸,仔细端详起这个阔别多年的好友。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能察觉喉头酸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况且,即使她说,她们上辈子曾是相依为命的知己,如今的薛泠也未必能够相信。
折枝吸了一口气,“姑娘怎会一人在此?我瞧着姑娘气度非凡,想必是哪家的小姐贵女……姑娘身边的人也太不小心了些吧……”
薛泠撇撇嘴,道:“是我让绿筠先走了的。”
绿筠,是薛泠的贴身丫鬟,和她算是从小长大的。
“我本是和我弟妹还有母亲一同前去相国寺求签,怎料路上弟弟有些发热,母亲便先带着他走了。妹妹与我多年未见,并未同坐一辆马车。昨夜下了雨,山路湿滑,马儿伤了脚受了惊,便将车骑掀翻了,好在马儿虽跑了,人却没事。我们弃了车马,自己走下来的。”
折枝闻言垂眸,问:“那为何让绿筠先走了?”
“绿筠是个本分的,可却被吓坏了胆。怕那车夫跑了不去给母亲报信,便说什么都不让他就那样走了。我就对她说,若她不放心,我就在此处等候,哪儿也不走,等她回来带人来接我。”
薛泠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折枝听。
“这也不能怪绿筠多心,自我回了家中。府上仆妇小厮大都表面恭敬,实则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往往答应着就没了结果了。”
“内宅之治,在其主母。”折枝顿了顿,“你如今说话算不了数,可是因为你那母亲故意指使他们阳奉阴违?”
“这我倒是未曾见过。我那母亲,虽是继室,可对着我们这些原配所出的是顶顶的好。他们只不过是见我多年未曾归家,便觉得我软弱可欺罢了。”
折枝闻言,面上微微一笑,心里却是闪过一丝冷意。
若她真对原配之子是好的,怎么会让薛泠数年养在庄子中,又怎么会让她们姐妹几人之间离心,怎会让她一个女儿家流落在外无人看顾?
“哦。”
如今她却不能对她直说,她家那个母亲别有居心,说了她也未必相信。
不过倒是可以说得委婉些。
“你没见过,却不能说明那就没有。你是家中小姐,主仆有别,无论如何,你都有处置他们的权利,如此便能生惧。可他们不惧你,则说明你家主母没有给你能让下人生惧的权力。如此说来,你家那个继母,还是对你顶顶好吗?”
薛泠一时语塞,想不到反驳她的话。
“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
“亏我还觉得你生得面善,心里还怜惜你落水,却不想你心思歹毒得很,无缘无故重伤一个未曾见过的人!”
薛泠双手插在腰间,负气般地,走到槐树的另外一边去了,恨不得眼不见折枝为净的好。
折枝不着急,裹着斗篷慢慢等着薛府的车驾。
若没有意外,那便是有意外了。
杨氏绝不会让薛泠就这样安稳地回去了,至少如今不会。
果然,等到日落时分,红霞遍布了半天,也不见薛家的马车来接。
折枝去旁边卖烧饼的摊子上买了两个烧饼,靠在槐树边,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薛泠。
烧饼的香味顺着风钻入薛泠鼻中,她咽了咽口水只当做没有闻到。
折枝哎呀了一声,看着手里被油纸包着的烧饼叹气:“这可怎么是好呢,一不小心买多了呀。”
薛泠呛声道:“买多了便多了,反正你是别指望我会帮你,我可不会帮你这种人!”
折枝笑而不语,只是佯装苦恼:“如此我只好将这烧饼放在这里,静待有缘人了。”
薛泠只见到那个品行不怎么好的小丫头低头敛笑,将油纸包放在槐树下,拢了拢她给过去的斗篷便走了。
落日西沉,薛泠瞧着那烧饼,又怕被野猫野狗叼走,怎么都算浪费了这些粮食。
她从小在京郊庄子里长大,虽没有被正经短过吃食,却见惯了庄子里那些佃户是如何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刨食的。
一米一粟来之不易。
想罢,她往地上捡起那油纸包。
刹那,香气沁入肺腑,薛泠的肚子也在此时不给脸面地咕咕叫了声。
她抬眼望天,只见霞光漫天,再过上一会子,说不定就天黑了。
为何薛府的车马还不来呢?
既然方才那个小姑娘说这个烧饼是静等有缘人,那她薛泠不也能够算作是有缘人吗?
薛泠往左右看了又看,发现折枝已经走了,才放心咬了一口烧饼。
她只觉得这烧饼索然无味,似乎好像缺了点什么。
薛泠拾起地上散落一地的槐花,拍拍灰尘放入口中。不知为何,很想说一句。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
深夜。
孤月高悬,皎洁如玉。
光禄坊秦府靠近秋水轩的侧门被叩响,震得住在卧房边上的翠云睡不好觉。
翠云没禀秦明月,怕扰了她安睡,却没曾想秦明月一直没睡,听见此声便张罗着要起身。
翠云替秦明月掌灯到了侧门。
守门的小厮看着年纪还小,正昏昏欲睡,一看见秦明月便吓得瞬间清醒。
“小……小姐!”
这么晚了莫非是要偷偷溜出去?
他可不敢做这个主给秦明月开门。
翠云冷哼一声道:“外边一直有人敲门,没听到吗?”
他早瞌睡得有些迷糊了,自然是没听到。况且敲门声很小,断断续续的
小厮将门栓放下,只看见外边有个衣衫单薄的少女,天色太暗看不清面目,只能见到她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裳也是脏污不堪,不能入目。
秦明月只需要一眼便能看出那少女身上穿着的是她回来时穿的那件衣裳,她心颤了颤,不确定出声。
“折枝?”
她想过折枝究竟会以何种方式重新出现,甚至是永远都回不来,每思及此,她便愈发珍重折枝衷心为主之情。
人活着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一声凄厉的鸟叫声穿透京城,随后,栖于檐下的飞鸟四散开来。
一个盘着双丫髻的丫鬟哭丧着脸朝着身旁的贵妇人禀告。
“夫人,小少爷又拿他那弹弓打鸟儿去了!”
贵妇人闻言,只是淡淡地拢了拢耳边有些散乱的头发,面色仍旧是不冷不热的,说话倒是焦急慌张得很。
“贺儿不是说有些脑热吗?”
“不是让你们服侍着早点歇息去了吗?”
可是仍旧没有动作。
那丫鬟颤颤巍巍答道:“小……小少爷睡了一会,吵着闹着非要玩前些日子他叫人买的弹弓,这样……这样也就罢了,方才又用那弹弓将二小姐最喜欢的那只鹦鹉给打伤了。”
那鹦鹉是薛父从一个洋商那里买来的,买回之后见薛二小姐实在喜欢,便送给她养了。平素都是下人在打理,所以白天才放在小姐院子里,到了夜里都是放到后边下人们住的耳房边上挂着,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偏生薛贺这个混不吝的嫌天上的鸟儿他打不中,非要找个打得中的。那鹦鹉被关在笼子里,自然能打中,便出了这样的事。
杨氏又道:“那泠儿可回来了?”
她身边的大丫鬟彩云答道:“回夫人,绿筠妹妹回来之后便让她去找马房里边的人去接大小姐了,是奴婢亲眼见着出了门的。”
夜色渐深,坊间其余府上都快要熄了灯去。
彩云面露忧虑,“不过到这个点了,也该回来了,不知道怎么还没回来……”
彩云朝和她一同服侍杨氏的丫鬟小蝶使了个眼色,小蝶立马会意,往边上几步跑开了。
杨氏闻言,眉头才紧紧一拧,却是看也不看方才朝她禀告的丫鬟。
她从椅子上借力站起,似乎失了力气,眼中一片猩红。
“我明白了,泠儿这是在怨我!怨我……当年让她去了庄子上受苦这么多年……”
彩云往前搀扶住杨氏无力的身子,安慰道:“夫人对大小姐的一片爱子之心,世人皆知。这么多年大小姐就算被养在庄子里,可也从未受过苛待……府里得了什么新鲜玩意,都是紧着她往庄子里边送。”
“前年皇后娘娘赏了您一匹浮光锦,当真是件难得的。可您也未曾想过什么自己的,得了那锦缎便亲自缝制剪裁,给大小姐做了件衣裳送到庄子上去,怎料大小姐却根本不领您的情面,竟是穿也不穿……”
“住嘴!”
杨氏虽气恼,却不容许下人多说薛泠。
彩云自知没理,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喊了声夫人。
杨氏实在伤心:“她恨我怨我也就罢了,可她一个女儿家的,如今没有长辈一个人在外,时候又不早了,教我怎么放心!她若不想见我,回来薛府我不去惹她烦便是,可千万不要拿这些同我置气啊……”
“难道非要我亲自去请,她才肯回来么?!”
“胡闹!”
薛父此时姗姗来迟,只看见伤心至极的杨氏,一路上又听见薛泠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径,气得脸上的胡子直发抖。
“既然是她薛泠不肯回来,那就让家丁上了栓,别让她回来了!”
杨氏忙揩揩眼泪,几步上前安抚薛父:“泠儿哪是不想回来……是……是下山是车前边的马儿跑了,才在路上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