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沍霜最近很忙。
忙着去想怎么跟哥哥说自己也想上大学的事;忙着养好身体应对即将到来的“抽血检查”;忙着帮哥哥应对各种他不想应对却需要时常笼络感情的麻烦客人;忙着思考要给那位姓谢的大哥哥画一份什么样的回礼;还忙着……忙着画一些专门用来取悦别人的、绝对不能纯粹称之为“艺术”的艺术。
譬如现在。
会所包间的空气里漂浮着过量镇静剂的味道,在众人的吞吐中化合出虚幻飘渺的,莫可名状的快乐和愉悦,借着季沍霜瘦骨支棱的胳膊与手指,变幻出翠绿明黄的色彩刷洗在乳白色的油画布上,变成艺术品上诡谲怪诞的布景。
至于在布景生造出的舞台上森森起舞、互相虬结的大片暖色调粉色红色团块,它们在空间结构内最大程度地展示着数道人体的交叠和原始的情绪,表达方式与画面背景所用颜色线条的冷静刚硬截然相反,热烈野蛮得如同火焰,笔触细腻、丰腴而秀美,让人看过以后情不自禁地就想感叹一句——
不愧是,食色性也。
就像是让一个雏妓口中叼着一片还未开封的小雨伞那样引人遐想。
甚至带着点天真的、不谙世事的、露骨而刻意的下流。
在看到他画作的一瞬间,任谁都能突然领悟到季长晞那帮狐朋狗友为什么喜欢嗔怪季沍霜为——“坏弟弟”。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甚至身处其间记录一切,但他就是对此浑然不觉,不感兴趣,格格不入。
像这样的人,有太多人都想看看他沉沦迷醉的样子了。
可季沍霜在整个绘制过程中一直垂着长长眼睫,终日挂着那张萦绕着淡淡的郁郁寡欢、无可无不可的面相。
就像居住在黄金高塔之上的忧郁小王子,明明在世俗人眼里他该是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倒霉蛋,但整天闷闷不乐的人偏偏也是他。
如此反差、如此不合常理、又……如此引人流连。
季沍霜唾弃直白的表达。
在他眼里这些东西都只能叫做欲望而绝非艺术。
于是在画作即将完成以前,他拎起刷子蘸上白颜料,在每一个人像上狠狠扫过。
“咚”一声,用过的、沾满白颜料的刷子被他随手丢弃在洗笔桶中。
随后,顺着淋漓而下的颜色,他抬手用画笔绘制出了细细密密的蛛网,深浅不一、错落有致地包裹在每一处人体结构上,模糊了所有人像的性别特征。
有几个中场休息的男男女女,带着一身暧昧颜色靠近他身边看画,指指点点。
“噫,这是什么意思……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半露……也还好……”
“啧,我不满意这次的画……怎么都盖上了?我看着底下那一层就够……喂、打我干什么……你还有力气?”
“哼……色狼。我才不要跟你明晃晃地出现在同一张画上……”
“是吗?前两天不还说要把我家里那个母老虎赶走?别墅、豪车、正牌夫人的身份……都不动心?”
“姐姐真是不知足……”
“就是,什么时候这么清高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瞧,那边那个彻底不省人事了……哈哈哈哈……”
“不解风情的蠢猪,把我衣服都撕坏了,等他醒了我非得敲他一笔……”
“……这还剩点儿,再来?”
“哎哟,真是年轻人……”
“算了,最近刚做的医美,还没调完呢,把脸盖一盖也是好事……”
“……”
群魔乱舞。
季沍霜没搭理他们任何人,只是一直、一直地作画。
仿佛整个空间内只有他和他的作品,浑然不察时光飞逝。
空气里迷幻的味道熏得他整个人晕乎乎的,直到手里的画笔被一只湿冷而熟悉的手慢慢抽走,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眼前那些原本虬结在一起长在沙发、地板和角落里的裸裎人体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暖黄色的阳光,在丁达尔效应下直勾勾地打在墙壁和各处绿植上,将光柱中四散纷落的灰尘映射出梦幻的七彩色。
是很漂亮且难以调配的彩虹色。
是属于夕阳的颜色。
也是属于镇静剂的颜色。
季长晞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温柔响起:“画了一天,是困了吗?瞧着这么没精神。”
季沍霜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后抬眼朝身边望去。
穿着笔挺西装的季长晞正不动声色地欣赏着他的作品,一只手非常自然地压上季沍霜肩头,将坐着的他整个揽在自己怀里。
甚至顺手捏了捏季沍霜的耳垂,一个在外人看来非常怜爱幼弟的姿态。
西洋杉的清冷味道再次扑面而来,冲淡了原本萦绕在季沍霜鼻端粘腻而令人作呕的烟草、汗臭和金属味。
季沍霜神色淡漠地闭上眼睛,自然而然地伸手抱住了哥哥的腰,将自己的鼻子埋进对方衣服里深吸了一口男士香水的味道,随后懒懒抬手向他解释:【那些人今天又在这里用药,味道很难闻……】
“是吗?真是辛苦你了,”季长晞俯下身来,非常公式化地抿起嘴在他额头上贴了贴,面无表情地问,“我想,你应该有好好地听我的话,既没有喝这里的水,也没有吃他们给你的什么东西吧?”
季沍霜感觉自己的眼皮一阵一阵地发沉,但还是强撑着精神认真点点头。
“嗯,真乖……”
哥哥的声音似远若近,突然像是沉进了水里。
另外……好像闻到了一点点酒精的味道……为什么……
“困了就睡一觉吧……”
还没等季沍霜想明白缘由,就直接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季长晞面色淡然地接住他,顺手取下了刚刚按在他耳后的微针贴片,掰弯针头之后随手丢弃在地上。
“把这里打扫干净,录像全部回收,”人高马大的季氏家主从助理手中扯过自己的风衣,将已经睡得人事不省的季沍霜严严实实裹起来,只留一双瘦骨支棱的脚露在风衣外侧,转头轻描淡写地下命令,“告诉这里的负责人存好,等到这些老家伙们过来谈政治献金的时候,‘筹码’总会派得上用场。”
身后的数个保镖立刻有序行动起来:“是,社长!”
季长晞将季沍霜打横抱在怀里,旋即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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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走到大厦一层,听见大门口传来的熟悉声线,脸上原本维持良好的淡然自若突然裂开了一瞬。
“……哈哈哈哈,行!”谢桁阳与季家的司机正相谈甚欢,甚至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脸和蔼,“下次等我去青岩道的时候,一定躲着他们走。”
司机带着笑意的眼角一瞥大门,随后立刻转身上车,恢复到了不苟言笑的工作状态。
谢桁阳也似有所感,转头相当自然地抬手跟季长晞打招呼:“哟,好久不见。”
他今天穿着的衣服比先前来送东西的时候正式了不少,纯黑色呢子大衣用料考究而妥帖,墨蓝色羊毛围巾衬得他气质儒雅且不失凛冽,虽然年岁比季长晞要小上几分,但在气势上却完全与他平分秋色。
他们确实好久不见,距离上次不太愉快的会面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
“学长来这儿干什么?”季长晞很隐蔽地上下一打量他的穿着,在对方轻易不穿的西装裤上停留了片刻,“……看这打扮,刚从贵家的公司出来?”
“差不多吧,我们家的市场主要还是在那边的国内,这里也就是个添头。另外我父亲现在也是老骥伏枥,正是闯荡的年岁,所以我要忙也肯定比不上季社长,”谢桁阳随便打了个哈哈,然后微笑着出言提醒,“季社长贵人多忘事,恐怕也不记得先前见面时说好了今天约我做客的事情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
“怎么会,只是最近事情太多,所以没来得及再与你联系,”季长晞眉头一扬,嘴角弯起一个不带感情的弧度,“……现在我刚忙完这里,公司还有一个会议要开,那边暂时不方便推,所以让我的司机先送我弟弟和你一起到家里去吧。等公司的事情忙完了之后,我再回家尽地主之谊。”
“客随主便,”谢桁阳非常绅士地帮他们打开车门,看着季长晞将季沍霜送到车上安顿好,随后才跟着上了车,“那么……有劳了。”
轿车发动,逐渐消失在了街角。
季长晞目送着车离开视线,喉头一哽,从衣兜中掏出手帕咳了几声,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暗色血迹。
“社长,”身后的人提醒他,“我算了算时间,这一次抽血的日子正好是……”
“我知道,”季长晞摇摇头打断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迟疑,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帕子折叠工整,重新放回衣兜,“即使他在,也不会影响到我们什么。他出身的家族比我家要古老得多,几百年屹立不倒……你想想看,什么没见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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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了一会儿窗外飞速逝去的街景,谢桁阳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了目光。
司机进入到工作状态以后相当专业,升起挡板再也没有跟他多说过一句话。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躺在身边无知无觉的少年。
几番接触,他越发确信季长晞根本不会照顾孩子。
谢桁阳抬手将掩住季沍霜整张面容的黑风衣向下翻了翻,让他的口鼻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
随后转头望了望季沍霜不着寸缕的双脚。
内心中一股莫名的愠怒让他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季长晞为什么不给他穿上鞋子?
虽然长期的留学经历让谢桁阳对于本地人在秋冬相当不注重保暖的文化保持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和尊重,但是故意不给穿鞋这件事还是有点超过了他认知中的兄友弟恭。
他甚至留心观察了车中的每个角落,确实连一双拖鞋都没有。
谢桁阳从鼻子里长出一声气,随后坐到季沍霜脚边,试探着摸了摸温度。
果然跟冰块一样冷。
季沍霜对此无知无觉,依然沉沉睡着。
谢桁阳默默伸手将他细瘦的双脚拢在怀里,让自己的温度能够多流通到对方身上一些。
他的弟弟桁明小时候身体情况也不好,家里费了很多心思才堪堪养大,他简直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连自己的弟妹都不爱惜珍视——血缘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么?
季沍霜摸起来一点也不算健康,谢桁阳一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泛起怜爱之心。
谢桁阳还注意到他手指上残留着的颜料痕迹,色彩斑驳而艳丽,带着淡淡的松节油香气。
对了,当初这个小家伙还说要送自己东西来着。
……原来如此,那个手势的意思不是“写字”,是“绘画”?
一想到当初少年那个明媚如春的笑脸,谢桁阳的面色缓和了些许。
就在他无意间将目光再次聚焦在少年面部的时候,刚刚冰解的面色再次凝重起来——
有一缕极其浅淡的血色,正从少年的耳后缓缓流下。
谢桁阳伸手用尾指拨动了一下少年的碎发和耳垂,看清了他耳廓上那一点点细小的针孔。
目光再次划过少年眼下略显青黑的疲惫痕迹,谢桁阳心绪复杂、疑窦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