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日,时间一脚踏入初夏。
俞夏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豆奶,把口袋的零钱交给老板后,找了张桌子坐下。
随着瓶盖“咔”的一声被打开,俞夏的思绪被带回过往。
自打他有记忆起,他的生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类。一间昏暗的出租屋,电视成了唯一光源,照着沙发上的人体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白。
她总是没骨头似的躺在沙发上,身上衣裙的吊带从未安好地挂在她单薄的肩上。原本不健康的唇色常常被艳色的劣质口红掩盖。
她那枯老的手夹过无数次烟,面前矮桌全是烟头与酒瓶,地板时不时出现新的玻璃碎片,使得幼时的俞夏身上总带着伤。
她习惯于不见光且密闭的环境,她喜欢虚无缥缈的样子,死尸般的她,竟然会偶尔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看这间被烟气笼罩的破房子发笑。
她的嗓子早被她自己作死坏了,笑声如同划玻璃一样尖锐恶心,活像一个疯子。
……不,她就是一个疯子。
俞夏十六岁那年,她如愿以偿地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灯终于亮起,把她丑陋的样子照的一览无余。曾经她骄傲的身段与相貌都已尽散,她像干枯的树皮,像一个老巫婆。
她那双饱含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开灯的人,她用极难听的嗓音喊道:“你是在报复我吗?!”她惧怕明亮的光线,她感觉自己被粉碎了。
她突然笑了,“你知道查出你有肺癌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吗,俞夏,陪我去死啊。”
她平躺在床上,看不见俞夏的位置,只是发狠地盯着灯泡,角落处一道平淡的声音传来:“明天我生日,”她一愣——
“还好你死的早。”
她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用毕生所学的污言秽语去咒骂他。
俞夏习以为常,站在原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她,等待她死亡的降临。
她的生命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的气性,骂了不过几句便岔气背过去。
一时间,四周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该说血缘的力量真是强大吗,床上的人终于安静了,俞夏却觉得吵——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平常快的过分。
……
他故意没去开窗打扫,而是找来了警察处理女人的尸体。
果然,在确认女人因癌而死后,俞夏的经历与处境就不言而喻了。
一个年纪较大但无子的女警对俞夏产生了怜悯之心,提出收留。
但这并不是俞夏的目的。
“您能帮我找个人吗?”
“是你的亲戚吗?”
“是我的恩人。我想报恩。”
…………
警方的关系网是可靠的,俞夏没等多久就来信息了。
“你要去M城找他吗?”
俞夏点了点头,而后他又补充道:“我想,这次去了就不回来了。今天回去把房子打扫干净收拾行李,明天把钥匙还给屋主就走。
“谢谢您近段时间的照顾和帮助,但我恐怕…没有办法报答您了……对不起。”他鞠下一个标准的躬,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女警突然挺心疼这孩子,马上把他扶起来,对他说:“哎哟我帮你又不是为了让你回报我,我什么都不需要。倒是你,虽然也是从县城搬来的,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换句话说,就算你找到他了,那你未来呢?”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俞夏低眸笑了一下,“我都想好了,我会在床头柜上提前准备一笔钱给房东,然后待在家里,直到有人发现我。”
*
俞夏行动力强,怎么说就怎么做,第二天早上七点就带着行李上了高铁。路途三四个小时,他十一点多才到站,下车后找了一辆出租车,往原定的目的地开。
高铁站附近的酒店较贵而且不一定有空房,他找了一个偏远的地方,直接租了间公寓。
公寓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东忙西忙,忙过了十二点,一点半才打算吃东西。
点外卖太费钱了,他想,下面馆也要十几二十块钱一碗……吃泡面吧,顺便去便利店买些日常用品。
他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一家24小时便利店,他留意了一下,以防止以后需要的时候找不到。
这家店是俞夏见过的最大一家,虽然他至今也未曾去过几家便利店,他甚至没能去过几个地方。
冷饮柜前站着一名男子,他正在打电话,余光瞥见俞夏的身影,往旁边站开了点,又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手机上。
大概是老板的音乐音量有点大,或者是电话那头过于吵,他把话麦打开,俞夏无意听见几道声音中透出一个名字——“初阳”。
他随即转过头,眼睛瞪大的同时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记忆中的人。只是那人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俞夏有些欲盖弥彰地重新做自己的事,他情不自禁地扬起笑容,心想自己的身体近乎停止生长,初阳的个头却还不停止的窜,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有多了。
他结账的时候初阳还在对着电话的内容拿饮料,他给了老板两百块钱,说:“剩下的不用找了,是我帮他付的。”他指了指初阳。
“两瓶可乐、一打啤酒,冰箱的橙汁被拿完了,老板没来得及补,给你拿了一瓶不冻的。没了?”得到肯定答案以后,他挂断电话,点开付款码准备结账,却听一句:“上一个人帮你买单了,才走不久,找你十一。”
初阳:“?”
他可不认为陌生人帮忙买单这种小到不能再小概率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接过钱摩挲一下,抬头。
“老板,东西能先放你这吗?”见老板同意,他往微信发了一条语音后立刻追了出去。
初阳以为要追一段路,实则不然,他刚出门,就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留在原地,弓起身。再靠近,他的耳边传来咳声,越往前,越听的心惊胆颤。
“喂!”初阳怕自己冒然上前会吓到他,风中和了他的冲击性,使那人既能听见,又不会受惊,“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帮你买瓶水?”他一边问一边轻拍那人的背,希望他舒服些。
俞夏指了指旁边的袋子,初阳立马会意,翻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等俞夏缓过来才塞给他。
喝几口停下,初阳才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俞夏?”
他一顿,反问:“还记得我?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你让我印象深刻啊。刚才帮你拍背的时候认出来的,也就只有你的出场方式最特殊,每次都这么吓人。”
俞夏笑了:“吓到你了?”
“是啊,吓死我了。要是路上突然有个人倒在我旁边,那人还是我认识的,都不知道警察会怎么拷问我。”
“得了吧,我身上又没有伤口,警察还是很明事理的。再者,不是你自己跑过来的?那也是你活该啊,大好人。”
“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看你的样子,是要在这边定居了?”他指的是袋子里的东西。
“嗯,上午刚回来,以后住这了。住很久。”
“挺好。你吃过饭了吗?”
“……嗯。”
“行,那你在这里别动,我去提东西。”他风风火火地跑进便利店,又风风火火地跑出来。
俞夏刚想开口,空着的手就被塞入东西。他一看,是个三明治。
俞夏:“?”
“给你的,你的午饭不是还在袋子里面吗,身体不好还只吃泡面,想干嘛呢?”
俞夏沉默了,再次出声,只听他说:“作为谢礼,我告诉你一件事,”初阳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你提着东西跑步的样子很,丑陋。”他还特意停顿了一下。
初阳:“……滚。三明治还我。”然后他真收到了俞夏还他的三明治。
这回换初阳沉默了,当事人幸灾乐祸——看人吃瘪特有意思。
可惜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因为俞夏闻到一股香味,下一秒他的嘴唇被一个物体抵住了——那是一个拆开了一半包装纸的面包。
“吃。”
起风了,吹的俞夏眼睛微微发涩,吹的身前之人的声音不太真切,“怕你不爱吃三明治,又买了面包,包装都帮你拆好了,现在不喜欢也得给我吃,吃完再走,我堵着你。”
俞夏抿唇,“……不,算了,你朋友在等你,边走边吃吧。我会吃的。”
初阳挑眉点头:“行。”
“话说你买的东西呢?全退了就买一个三明治和面包?”
“不是啊,存老板那了,我和朋友经常去那里买东西,都跟老板混熟了,放那里让我朋友来拿。”
俞夏:“?”
“那你一开始自己来买的意义是什么?”他无语道。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我帮你提东西呀,反正已经付款了,他们爱来不来。”然后非常顺手地拾起俞夏的东西。
“……”
俞夏看见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最终却没针对这个说什么,任由他拿着两个人的物品往前走,而自己走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吃着他给的面包。
他只是提醒道:“送到前面的十字路口就好,之后我们不顺路。”
初阳突然停下步子,俞夏险些撞上他。一瞬间两人挨的太近,俞夏感觉到心跳加快,他的声音透出他的慌张,“你……干什么!衣服被面包蹭脏了怎么办?!”
“我记得我只跟你说过一次,我家地址。你记住了。”初阳的声音盖过了俞夏,快而有力,“既然如此,下次见面要不要来我家?”
他看向俞夏的眼睛而后者飞速躲闪,“……我们并不是很熟。”
“我们做过的事情并不像不熟,”他紧跟俞夏的尾音,逼迫感如要把俞夏逼至角落囚禁起来,“不熟的人不会在一个房间睡一张床,不熟的人不会担心对方不喜欢而给予对方多个选择,不熟的人不会有长而亲密的对话,不熟的人不会在对方还未认出自己的情况下请客……”他把俞夏多付的51块钱塞到他手里,“我也不会邀请不熟的人回家。”最后一句话明显不再强势,初阳低下头,带了点示弱的意思。
待他重新抬起,先前的一切好像不曾发生,他眉眼含笑:“我有钱,不用你付,应该是我请客。而且你刚搬来,还有好多东西要添。”
俞夏被他的态度变化搞懵了,看起来有些许呆滞。
“俞夏,这么多地方,为什么选择搬来这里?”
“……找人。”他没注意到初阳的语气不像询问,更像是已有答案寻找肯定。
他看向远处,心想如果再问就不回答了。他发现他在愣神的时候被当事人抓住机会,他被他牵着鼻子走。
思虑至此,俞夏的视线回归,出乎意料的,初阳带笑“嗯”了一声,再无下文。
他知道不能问太多,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停下脚步,“到了。”俞夏恰好吃完,把包装袋丢进垃圾桶,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初阳递来的东西,说了句再见,转身离开。
过了马路,他也没能等到初阳的应答,不免有些疑惑,抬出的步子都显得犹豫。
下一秒,他捕捉到风的来信,路那端的人放声:“俞夏,好久不见。”
顿住,他知道初阳是什么意思,他在挽回错过的重逢。
傻吗,他想。
随后,他转过头,说道:“好久不见。”路不宽敞,从这端到那端,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声音不大,刚好仅够彼此听见。
那日阳光不算大,刮起微凉的轻风,一切都是这样符合俞夏心意,他眼眸映着初阳的身影,对面少年的笑容如同烈日下的冰镇汽水般令人着迷。
初阳举起手机,声音清朗,“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