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要坦白了,昨天晚上竟然还能睡得那么好,俞夏觉得是那杯“月亮”发挥了大作用。
昨晚的紧张感没能好好发挥,所以今天俞夏早早就被惊醒。他躺在床上没动,微微抬头盯着初阳的睡颜。确认睡不下去,俞夏才慢慢起身,把动静压制最小。
他在这里待那么久,初阳一直在照顾他,都快把他养废了,现在轮到他为初阳做一顿早餐了。
虽然他没打算单凭一顿早餐和午饭就把初阳打发了,但也要有机会才可以啊。如果初阳讨厌他,那这次就是最后一次。
……
俞夏回到房间,初阳转了个身面向门口,他就走近蹲在床边趴上去。
眼睛里藏着初阳,让他的心脏紧缩,鼻尖又要发酸。
“……初阳,”他以笑容掩盖忧伤惆怅,“醒醒。”
“今天的天气不像那天一样好,雨一直下,真的要降温了。”
初阳皱了皱眉才睁眼,第一眼就是俞夏靠近的脸。他说:“每次睁眼都要皱眉,小心长皱纹。”
“……没关系,有皱纹还是帅。”初阳也笑。
俞夏假装嫌他,“一大早就这么自恋。起来了。”他先起身,站稳后伸手,让初阳借力。
初阳拉住他的手摇了摇,起床。
“洗漱完就快点出来吧,我煮了面条,晚点都坨了。”
“知道啦——”
…………
吃完早餐,俞夏陪初阳复习。
“明明拿到保送名额了,竟然拒绝,真服你了。”
初阳闻言挑眉,“万一有特殊情况,去那个学校反而不太方便呢。没关系,拒绝一个小小的保送,得到了更多的选择,我相信自己有实力。大不了凭成绩再考进去呗。”
“小小保送?你们学霸的世界我不懂啊。”
“哪里,休学都会做高中的题,你才是扮猪吃老虎吧。”
“也就剩那点知识了。倒是你,现在爽了吧,这几天都要认真学了。”
“学呗,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两个人学了三个小时初阳就提议去看电视放松一下,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劳逸结合。
俞夏:“那就看到吃完饭吧,现在十点多,两个小时够你劳逸结合了吗。”
“当然够,但是我不介意逸多点。”
“想得美。”
十二点半,洗好碗的俞夏破天荒邀请初阳睡午觉,初阳惊讶后调侃他,俞夏却什么都没说。
他环上初阳的腰,后者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手上用了些力抱紧,忍了忍,没问出口。
他们在装睡,保持这个姿势待了一个半小时,谁也没动。
两点的闹钟响起,俞夏的笑容让初阳的心脏骤停。俞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自己,就连他也觉得这个笑比哭难看。
初阳试图阻止:“要不我们再睡晚点吧,我觉得还很困呢。”
俞夏摇头放开他的手,“我知道你没睡,你也知道我没睡,我们就不要骗自己了。”
“初阳……我有癌症,或许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初阳直接傻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多想耳内泛起的耳鸣可以盖过俞夏的声音。他突然想继续做一个局外人、一个傻子了。
可惜上天从未顺他的意,他哪里都痛,而痛苦转移不了他对俞夏的注意。他快窒息而死了。
“初阳……你有后悔跟我在一起吗?”
俞夏说话时就起身了,见初阳没有回答,他的心脏发疼,可他患的分明是肺癌,为什么心脏会那么痛?
“你要高考,这几天得加油,我们先不要见面了,等你高考结束的时候……再说吧。只要你到时还想见我。”俞夏说完就离开了,他要逃回家藏起来了。
他忘了初阳说过这也是他的家。
*
俞夏回到家后马上关好门,脱力般靠门下滑。
他像一个坏掉的水龙头,眼泪不停夺眶而出;他又像一条频死的鱼,拼命喘息想回到令他安心的大海。
已经不存在了。
再也没有他熟悉的,使他安心的大海了。
为什么要犯错?为什么要接吻?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告诉他?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他要高考了,我是在害他。我在害他。应该远离我。求你,远离我。
不,不需要求了,初阳会远离他的。
要远离的,对不对……?
他突然发狠掐自己的脖子,他清楚自己掐不死自己,他要让他长记性。
窒息会让他短暂地感到安全。
好奇怪,为什么会感到安全?
他好奇怪,他是怪人,要远离他。
………………
凌晨四点,初阳突然打了个电话。
“……喂?”
“是我,”初阳咽了咽口水,他莫名紧张起来了,“打扰你了吧。”
那头好像笑了一下,只是声音沙哑极了,“我知道是你,还好,不算打扰。还没睡?这个点打过来有什么事吗?”
“嗯……睡了又醒了,然后睡不着了。”
现在初阳确定听到一声笑,“那么,是想我讲故事唱歌哄你睡觉吗,初阳小朋友。”
“不是……没有,我想跟你说句话。”
“嗯,说吧,我在听。”
他张开嘴好一阵发不出声音,对方也就配合等着,也没说话。
人好奇怪,真的在一起了,有些话反倒难以启齿了。
平时这些话他可以当玩笑说出去逗俞夏,反正后者也知道他的意思。但他现在开不起玩笑了。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后悔。”他总预感现在不说好像就没机会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俞夏那边好像安静了很久。
随后他才笑着说:“嗯,好。”而后又补充道,“谢谢你,我很荣幸。”
初阳没回答,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没关系,你是担心我。”
俞夏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安静片刻才开口:“高考加油。我想看你拿到录取通知书。”
“……好。”
后来,俞夏确实看到初阳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不是M大的,而是国外的一所名校。
“你要出国吗?”
“……也可以留下的。”只要那时候你还在。
………………
*
7月30日。
明天是俞夏的生日,自从他把秘密说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和初阳住在一起。
初阳守着手机,待到十二点,他立刻发了一条生日快乐。
俞夏回复了他,说谢谢。
又补充:你也要快乐。
凌晨一点,俞夏发了一条语音。
“初阳,五个小时后又是新的一天了。明天早上先看看太阳,我在阳光下藏起来了一份礼物,找到后就来找我吧。”
他总是把六点当作是第二天早上,初阳问他为什么,他就说,因为他每次都六点起床。
初阳笑了:“什么啊,话说你真觉得我能六点起床吗?”
“我相信你。”他一字一顿、尾音拖长,万般留念,“早点睡吧,晚安。初阳。哥哥。”
“……好好好。晚安,俞夏。”
第二天的太阳初阳看了,那时才刚天亮不久,阳光明媚又不刺人。他翻找了阳台上的盆栽,找到俞夏的礼物——一把钥匙。
初阳好像明白了什么,拼了命往俞夏的出租屋赶去。他的焦急使钥匙总是对不准。
终于,他第一次迈进这个地方,是在俞夏死的时候。
*
[致我最爱的人: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初阳,你找到我了。
不必为我感到遗憾,是我不想治,也治不好。对于这个结果,我们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对吗。不要陷进来,不要难过太久,要早点走出去。
我生在不完整的家庭里。我母亲成年那天,她的父母出车祸死了,当天晚上,她被侵犯了。她喝醉了,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酒店房间的一片狼藉和自己不干净了,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一个高材生,已经被好的大学保送了;她长得漂亮,有许多人追求;她的父母都是有名的教授。这一生不愁吃穿、无忧无虑,她本有大好前程。她在一天内几乎失去了一切,她堕落了。她自残,没再上学,成了个窝在家里的废物。
然后她发现了我,或许是失去亲人的孤独感让她不明事理,她把我生下来。
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她有时打骂我,但又用奖学金和她父母的遗产供养我让我上学,在我小时候管我吃穿。再大点我自己学会了做饭,她没再管我,也不管她自己,我就连她的份一起,好在她吃了。
她喜欢抽烟喝酒,我听说这样可以缓解压力,所以没管她。她喜欢昏暗密闭的环境,我偶尔也会觉得这种环境令我感到安全,所以我也没管她。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房间里推满了烟酒,她不需要去医院就知道自己患癌了。
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是偷偷逃出来的,回去后她打我,我平时最能忍,那天很反常。她带我去医院,我也生病了。
7月30日,我生日的前一天,是她的祭日。在我十六岁那年她死了,我拿着剩下的钱搬来这里。
我告诉警察说,这里有我的恩人,我要报恩。
初见那天的阳光很大,我不喜欢太阳。你比太阳还耀眼,但我喜欢你。
你好温暖。
我在找你。
但我好像一直在闯祸。
我骗你,我不是休学,我根本没报名高中。因为我知道自己快死了。]
这张纸太小,俞夏的信封里放了另一张。
[我喜欢你。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
只是回首,我发现我在贪恋你的温柔。
好喜欢你。我以为直到我的尸体腐烂,我也会藏好这个秘密,没想到我如此轻易地暴露了。我果然对你藏不住事情。可是癌症我藏得很好,对吧?为什么呢?好奇怪。
我有一次趁你不注意,跑去医院了,复查我的病情,顺便问一些事情。医生告诉我有肺癌的人也可以接吻,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试,因为我不舍得你受到一点感染。我好怕你也得了这个病。
在摩天轮之前,我在心里和梦里与你吻过了无数遍。
我喜欢的人是多么健康啊。这是多么幸运又令我高兴的事。
对不起,跟你承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达成的约定,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无法成年。
我曾经跟你说过,你可以在时间长河中追寻踪迹,现在看来,这条长河快要干枯了。或许,它是短暂的,但我相信,它是热烈深沉的。
有人说,在重逢的街头,心跳比我先认出你。我觉得这句话有点道理。
与你重逢的那一瞬间是漫长的,我的大脑因激动兴奋而宕机。但我的心脏却仍在跳动。
于是心跳唤醒我的认知,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你是谁,是我的谁。
初阳,不要讨厌6月2日。那是你诞生的日子。是我喜欢的人诞生的日子。那也是儿童节的第二天,它多好,让你收完儿童节礼物后第二天又送了你一个礼物。
最重要的一点,它错开了七月,错开了我的祭日。我曾经看过几本小说,虐文里的主角总是死在爱人的生日,我不希望在你生日时你还惦记一个死去的人,我不希望你的生日是不快乐的。
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了,那么也就不会惦记了吧。
我允许你悲伤,但不要陷进来,初阳。我的死亡不是你的错,不要有负罪感自责感,要快乐。
……
我喜欢自由。
我没有脱俗的思想。在我看来,自由的含义就是不需要在意听从他人的看法,可以自力更生,活得好好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跟随自己的心。不被定义。
我向往自由,因为我觉得这是幸福的,我想为此拼搏。可我没有那么长的寿命,我没能得到这种幸福。三年只是我的终点,从来不是你的。我希望你幸福。
初阳,替我自由。
替我自由的前提是,你自由。
昨天,不,对你来说应该是前天了。我梦到她了,她说她要带我走,我就问她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收到你的生日祝福,她说好。
也许是人面对生死时,眼界放开了,看开了许多,于是总能不计前嫌,原谅所有人和事物,我不恨任何人,我也不恨她了,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没能更早遇见你。
初阳,感受自己的身体一天一天变差的同时,我也感受到生命力正以我无法阻止地快速地逝去。为了等待死亡降临而活着太痛苦了,痛苦到连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我都要犹豫。我总是自欺欺人想,如果我没睁眼,说不定真的可以长久睡去。
但是你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让你的体温更加鲜明,不大明亮的房间因为有你我也不再需要夜灯。你为我唤醒“明天”,因为有你,我开始期待“明天”。
……
往回一看,我发现我的语序特别混乱。没办法,体谅一下我吧,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有好多想告诉你的话,提起笔却又一哄而散。
若是还有明年,我想在你生日之时为你写一首歌,
若是还有后年,我想在你生日之时为你作一首诗,
可偏偏我这辈子没什么才艺,也没有明年和后年。
所以我买下了一片花海,就让这片玫瑰花海向你传达我的爱意。
若是能回来看你,不要怕我,我会带来一阵风,让风成为我的语言,告诉你。
我先走了,下辈子我一定要当你哥,让你站在我身后护着你。我还要努力赚钱,为我们建一个家。我们住在一起,住一辈子。]
末尾是他名字的落款。
俞夏果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他没有活过这个夏季。明明就差一天。
初阳拿起俞夏的手机,指头一碰到感应处便自动解锁。他看到俞夏给他的备注:sun。
他又点开手机内的录音机,里面存了五条语音。俞夏唱了五首歌。
第一条是[如果可以]。
第二条是[我想]。
第三条是[和你]。
第四条是[再一起]。
第五条他唱了一首生日歌,音乐结束了,音频却没停止。初阳往下听,听到一句——
“初阳,以后没有我的6月2日,也祝你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总给初阳一种很遥远的感觉。现在一想,他没感觉错。
他去看了花海,那里栽种着大片黄色和白色的玫瑰,在他四周充斥着浓郁的花香。可等他走近中心,他发现玫瑰上有一束精心包装的勿忘我。
他拿出上面的贺卡,俞夏的字迹显现。
——你没骗我,勿忘花真的很漂亮。希望我的玫瑰你也能喜欢。
……
初阳没送出去的勿忘我与俞夏那束摆放一起,被他留了下来。
*
初阳消失了一个月。
他在玫瑰园旁边买下一块地,将俞夏埋葬那里。他把俞夏的所有东西带回家,时而翻阅。他特意学习如何照顾玫瑰花,每天亲自养护。
等陈江再次见到他,他说他要去国外留学。
玫瑰被他请人好好照顾。遇到换季,玫瑰花败,他就买新的花种移植。
玫瑰园还叫玫瑰园,原来的玫瑰早已腐烂,那里却是常春。
国外的学习压力没有那么大,初阳一边学习的同时还会处理公司比较小型的文件。
俞夏成年那天,他从国外回来了一次。他去了俞夏的墓地,将手里的白绒盒子打开,取出一枚素戒埋入土地。
初阳吻了吻左手无名指上的同款戒指,里面雕刻了俞夏的名字。
他又自言自语:“在墓前放蛋糕不太吉利,可偏偏你这辈子没能熬过仲夏的生辰,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在墓前只送你生日礼物,至于蛋糕,我在家里为你准备好了,如果想吃,就回家看看吧。
今年的生日我送你一枚戒指。
明年的话,我想为你写一首歌。
后年的话,我想为你创一首诗。
……所以,回来吧。”
毕业以后,他接手了他父亲的公司,往死里赚钱。再久一点,他与陈江合伙,处处引进,把公司推成强门企业。
哪怕俞夏不在七年了,初阳还是没放弃挣钱。陈江问他把现实中的钱烧了不浪费吗,你自己不用吗?
于是他更加努力工作,赚更多的钱,将多出的同等份连同纸币一起烧给俞夏。
他总怕俞夏苦,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以前他没有能力,那么现在他便加倍奉还。
别人都说那边用的是纸币,烧纸钱就可以了,但初阳不信。他不是不信,他是害怕纸币买不了俞夏想要的东西,所以每个国家的钱都烧了过去。
哪怕真用不上也能留个念想。说不定俞夏真想念了,就回来找他了。
这辈子俞夏没能活过十八岁,没办法赚大钱,母方剩下的钱不多,他这边算算那边算算,省吃俭用苦了这辈子。
如果在那头俞夏也过得苦,初阳会心疼死的。
…………
*
公司越来越好,但也越来越忙,初阳还是一样,无论如何都抽时间看看玫瑰园,看看俞夏。
门外传来叩叩两声,“进。”
陈江迅速推门又反手关闭,瘫在沙发上,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我怎么感觉你这里更凉啊,你背着我偷偷加雪种了?”
“错觉。”
“你刚才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你猜。”
“滚。俞夏写的吧,你每次闲下来就会看,还不让人碰,跟个宝贝似的……对于你而言,或许真是宝贝吧。”
陈江知道他和俞夏的关系,初阳没告诉过他,他自己猜出来的。用陈江的话来说就是:你和他都这么明显,想不知道都难。
“嗯,是。”
“他不是说了吗,让你早日释怀。他也就这点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对他的真心有多么深沉。”
“……没关系,”初阳自嘲般笑了一下,“我不需要他知道。”他也永远不会知道。
陈江起身:“我来的不是时候啊。啧,你一闲下来就看他的日记,对你来说什么时候来都不是时候吧。和你聊天真没意思,我走了,沙发太硬,我回我那睡了。”像他们这种工作比较多的,一般都会在办公室里做个隔间当卧室。“等我睡醒一起吃饭。”
待陈江走后,初阳离开座椅,靠着办公室桌看向落地窗外的雨后初阳,摸上口袋的烟盒。
顿了顿,他松开,把手放到日记本上,摸了摸,又轻拍几下……
“俞夏,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