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云看出了谢云销有心事。
自从上次从段老爷家回来后,他就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李九云曾试探过对方,可谢云销总是微微一笑告诉他没事。偶尔他会提起让林雨霁接受戏班的事,李九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在李九云看来,谢云销还很纠结。他就像是一个受苦受累的老父亲,想要放手又对自己孩子不放心。
他们年龄不过相差四、五岁而已,中间却有一条见不到底的鸿沟。
这责任在谢云销,大抵和他的经历有关。谢云销祖上做官的,正二品,不过在谢云销出生前谢家就没落了。光绪二十六年,谢云销的爷爷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跟随着老佛爷离京,而是在家中自缢。可谢家上下想要活命的人还有很多,只不过在逃命路上遇到劫匪,家里值钱的东西被抢光,一大家子人也在战乱中散了。谢云销出生那年已是家徒四壁,六岁那年邻居跑来告诉母亲,他的父亲给人做工累死在了煤窑里。听了这个消息谢云销的母亲胸口一紧便晕倒在地,从此落下了病根。
谢云销的母亲王氏原是富家小姐,却也因为丈夫走后做起了苦工,王氏工作的秀坊隔壁就是梨园,听着里面咿咿呀呀学唱的声音她总会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终于有一天她将谢云销拉到跟前捋了捋他额前的头发问道:“销儿想不想学唱戏?”
谢云销没唱过戏,但路过母亲做工的地方总会听到梨园里唱戏的声音,便也多多少少明白这一行是做什么的。他兴趣平平谈不上喜欢,但见母亲一脸期待便也只好点了点头。
王氏带着谢云销进了棠明苑认了师父,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谢云销见状也跟着母亲跪了下来。
自那之后谢云销见母亲的机会渐渐少了,起初王氏还会来看他,可时间久了来的次数也少了。谢云销没有多想,可孩子总有想母亲的时候。他趁师父不在家便悄悄翻墙离开戏班,一路回忆着家的方向不断奔跑着。可当他打开家门看到的却是满院的白色丧幡,原来王氏早已病入膏肓,舍不得看病把钱都攒下留给了谢云销。
屋主见谢云销回来显得有些意外,大家为了让他安心学戏都瞒着谢云销没有告诉他实情。可现在瞒不住了,大家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云销没有说话,他默默走向母亲的棺材,刚想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最后他咬住下嘴唇忍住泪水突然就转身离开了家,向着梨园的方向狂奔着。
梨园大院的床铺枕头下还藏着母亲寄来的信,日期显示是昨天。现在细想那些信早已写好,不过是托人按照日期准时寄出而已。
“等销儿能登台了,母亲会来看销儿唱戏么?”
谢云销的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现在看来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
谢云销曾想过,不入梨园自己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怎么改变也只不过是一个戏子而已,他的谋生手段也只有唱戏这一条路。
他第一次站在台上并不算是正式的出道。
因为唱旦角儿的人出了状况,他不过是临时顶替而已。
可就是这一临时顶替改变了他的命运。
谢云销下了台卸了妆,刚才在台上的兴奋还没有平息。
班主带着一个男人走到了后台,他告诉谢云销这位军爷找他。
谢云销礼貌的行了一礼,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对方眼里流露出欣赏的表情。
后来这个男人经常来听戏,但谢云销却再也没有上台的机会。
直到有一天班主面露难色地告诉他有人指名要他上台,谢云销这才赢来了第二次上台的机会。
“还是让你演李贵妃。”
“可李贵妃不是有人演了么?”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周围人看他的脸色也有点不大对劲。谢云销握紧了拳头,然后告诉对方自己不上台。
“为了让你上台我可是把台柱子得罪了。”
原本演李贵妃的人就很傲气,她背后也有几个后台撑腰,若不是那位军爷位高一等恐怕班主也不敢得罪。
谢云销明白,班主这是想靠他傍上对方。
他站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咬了咬牙说了一句“好”然后上了台。
那天听戏的人都说今儿李贵妃的情绪格外饱满,演出了那种无奈,唱出了那种纠结。
谢云销不过把自己处境和对方重叠在了一起,他成为了这戏班的道具,用来讨好权贵的道具。
“心情不好?”
突然有人开口说话,谢云销虽然吓了一跳但没有回头。他挺直了后背回了对方一句“没有”,敷衍的态度竟逗笑了对方。
“有时觉得你到底是不懂人情世故还是胆子特别大?”
对方走到谢云销身边,军靴落在地上的声音铿锵有力。谢云销总算回过头,淡淡一笑和对方说道:“今儿的《二进宫》本轮不到我上台。”
“可你上了。”
“托您的福。”
“你不高兴?”
“我不配。”
男人见他冲自己撒气也不恼,反而笑起来听着他往下说。
“我只是惜才没别的意思,你不论站着坐着唱戏的时候腰板都挺得笔直,包括现在和我说话也一样。”
一样的毫无惧色。
“我听说几个商会的老板是她的戏迷?所以她就这么长期霸着旦角儿的位置。”
“所以你也就愿意一辈子当他人的替身?”
对方的话说的很明了,如果他真的是惜才那这就是一个机会。
虽说跳不出戏子的身份,但他也不愿一辈子当个配角。他还记得母亲送她进棠明苑时看着那些成角儿的人脸上露出的羡慕神情。谢家和王氏家里也算是大户,可如今落得羡慕戏子也是让人唏嘘不已。
有一门手艺,有一口饭吃。王氏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她不想谢云销像他的父亲一样,最后出卖劳动力累死在黑窑里。
谢云销总算回过头,他看着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神,心里有些动摇。
“唱下去,让人记住你。”
男人留下这句话后便走了,谢云销心里突然没了负担。原以为自己会和那些个被人豢养的戏子一样,可没想到对方只是一个单纯的戏迷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唱的究竟是好是坏,不过对方的到访起到了一些作用。谢云销的出场机会多了,捧场的人也不少。原先的李贵妃不敢说什么,只能暗自生气,毕竟比起后台在这乱世带枪的军爷更让人畏惧三分。
可谢云销却不惧对方,班主是不是提起过对方的身份,让谢云销也稍稍给师长一点面子。
谢云销一无所有,因此也不会畏惧什么。对方也不在他面前摆架子,只是私下让他不要那么见外。
“叫我邺华就好,林师长那是外人叫的。”
直呼其名太过亲昵,谢云销不习惯于是连名带姓称呼对方,每当此时被班主听到他都慌张的提醒谢云销注意分寸。林邺华却哈哈大笑说自己就是欣赏谢云销这一点。
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不过几年时间,谢云销因为林邺华的支持有了名气,就在此时林邺华提出让谢云销自办戏班。
身份的转变让谢云销有些意外,他只是想上舞台而已,没想到自己当起了班主。
他没有拒绝,因为林邺华说这是投资。他的口中总能蹦出一两个自己听不懂的词,他说这些是和军队里留洋回来的同僚学的。
“那我以后会还你的。”
谢云销分得很清楚,这是暂时的。林邺华投资了他,而他要替对方经营好。
戏班名字迟迟未定,虽说他是班主,可总觉得用自己名字不太好。
况且这戏班不是他一个人的,谢云销总在想什么时候还林邺华这个人情才好。
后来林邺华就不怎么来听戏了,只是临走前托人捎信给谢云销。
信里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是告诉谢云销下次等他回来要看新成立的戏班演《二进宫》。
以及,希望谢云销能尽早定下戏院名字。
谢云销本想和对方一起想,但没想到这一等等回了噩耗。
“林家还有个小儿子,但林师长去了恐怕他在家中也只是被欺负的命了。”
不知怎的,听到林邺华死讯没有任何反应的谢云销听闻此事后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他连夜赶到了林家旧府,看到了独自一人的林雨霁。
他很少见到林雨霁,林邺华告诉他身为军人乱世之中带着弟弟不方便,虽然老家的人对他态度一般,但看着他的面子上林雨霁也算是温饱不愁。
谢云销看着躲在破旧的八仙桌下玩耍的林雨霁情绪顿时就上来了。他不知道看着对方是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还是想起了他的哥哥。
他走上前告诉林雨霁你哥哥让我照顾好你,话才一说林雨霁便呜咽着哭出了声。谢云销用手指拭去林雨霁眼角的泪水,看着眼前这个和林邺华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孩子,突然谢云销对戏院名就有了想法。
欠林邺华的人情他还可以还,而现在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