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艾丝妲此时正忙碌到根本没有心思去担心他们——遥测信号频率偏高,军团即将到来的十个波次的攻击还不确定能不能抵挡住,星河那边又送来了裂界扩散的噩耗。
她现在恨不得把一个人当八个人用,见他们几人平安归来总算是觉得来了几个帮手。
“呼,谢天谢地你们没出什么事,阿兰刚刚把基本的情况都告诉我了,谢谢你们的帮助。”艾丝妲长出一口气,却依然在烦恼着,“祸到临头时才深刻感受到人力才是空间站最珍贵的资源…星河小姐之前说的真没错,我们的应急预案还有安保人员果然都配置得太少了。”
姬子安慰道:“飞来横祸罢了,起码这一次之后你让黑塔批经费应该能容易不少。”
艾丝妲苦笑:“她从来都不在意这些,姬子小姐你也清楚的……不过这已经是我目前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星河决定跳过这些社交辞令,她知道如果是你在看着这些对话框,此时一定在狂摁鼠标。
快说,谢谢星河!
她直接了当地问:“你联系过黑塔了吗?”
艾丝妲点点头:“但我发出去的邮件全部石沉大海。对于她来说,这个收容追随者和奇物的仓库,不可能比她眼下的实验更重要。哪怕…这代表了很多人的牺牲……所以我想拜托和黑塔女士交好的你们两位试着联系一下她。”
“哈,一段时间没见,黑塔那家伙也还是老样子,除了她自己的兴趣一切都无关紧要。”星河嗤笑一声,她和黑塔的关系看似不错,但究其缘由,也只是因为她目前是黑塔的研究对象罢了,“空间站内部情况怎么样?按照我对这里的了解,那些科员们应该PTSD了吧。”
艾丝妲头疼地回答:“安保系统的问题不大,但确实像你说的,人心惶惶。他们太信任黑塔女士了,在她不能出面的情况下,他们的不安可能会引起更多骚动。这也是我想拜托你们的另一件事——能不能去和他们聊聊,起码让他们分一点心。我这里实在没有余力去维护他们的心理健康了。”
姬子思忖着:“看来只能我来给她发信了,她如果知道了想要的奇物还有星河都在这里的话,应该不至于把空间站的安危抛之脑后。”
“好吧,那我们几个去话疗那些心灵受创的科员们。走了。”
星河异常爽快地接下了这么个任务,让艾丝妲突然有些担心她的反常可能出自她想到了某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
比如…以「理」服人。
毕竟只要挨到军团撤退或者黑塔到来,那些科员们所谓的不安也就烟消云散大半——至于是意识清醒地坐着主动等还是昏过去被动等,星河觉得区别不是很大。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嘛。
办法直接了当,甚至有点原始,但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艾利欧。
某知名不具的小黑猫:礼貌吗你?
对她多少有些了解的艾丝妲想象到医疗舱可能要超负荷运转,突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一点:“星河小姐…请不要物理话疗他们,拜托了。”
星河:“……啧。”
完全被看穿的星河拉着另外三人扭头就走。
三月七斜眼看着她:“你该不会心里想揍那些科员们一顿很久了吧?”
星河反问道:“怎么会呢,我是那么暴力的人吗?”
不知何时已经默认跟随他们行动的穹在她身后默默点头。
然后就被星河指派去话疗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的亚伯拉罕,不让带球棍的那种。
毫不留情压榨新人的三位前辈边往别处走边聊了起来。
三月七困惑地问:“不是所有人都像咱一样大心脏我理解,但空间站目前的状况应该还不至于会引起民众恐慌吧?艾丝妲站长是不是有点想太多了?”
“不,她想得很周到,”丹恒抱臂评价道,“拥有智识并不一定代表拥有理智,而疯狂的知识分子对于这里来说会是比「军团」更可怕的灾难。”
星河点点头,赞同他的看法:“丹恒说得没错。能来到这里的都是聪明人,最起码都是自己星球上杰出的人才,这就已经足够让大部分人自傲了。可很多人到了这里才会发现——人才在这儿比比皆是,还有如黑塔那般的天才在头顶闪耀。”
“所以,这座空间站里面,出了问题的人可不少。但…我们能帮的忙,也就这点了。”
她回头看看不远处正在鼓励亚伯拉罕的穹,总结道。
她没有说的是,骄傲的自我认知被粉碎只不过是科员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在这座空间站中,面对天才后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并接受的人不在少数,可他们并未站起来,也并未去打破心中代表偶像的雕塑,而是加以敬仰,顶礼膜拜。
在空间站的科员们眼中,这座雕塑的名字叫做「黑塔」。
「黑塔」女士的观点不会有差错,只需要跟随就好了;「黑塔」女士制定的评分标准一定是最完善的,没得到高分那就是自己的不对;这可是「黑塔」女士的研究成果,怎么可能超越得了……
这些就是星河在与空间站的人接触后听得最多的话。
这些话语里有肯定、坚毅、狂热,甚至是盲目。唯独缺失了身为求知者最为基本也最该拥有的一样东西——质疑。
「他们把宗教权威置于个人经验和理性活动之上,于是,他们自我贬低、崇拜圣迹、盲信神学、盲从教会。」
星河想起了这么一句话。
何其讽刺啊,行走于这座被理性构筑起来的空间站的科学家,竟能和教堂中虔诚祈祷的信徒如此相似。
如果一个人将盲目高举头顶,从而无法独立地站在地上、行走、思考、求索,那就只能沦为一个工具。
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中教廷和信徒是这样,如今的黑塔和科员们何尝不是如此。
为什么黑塔就不会犯错?为什么黑塔的标准就是好的?为什么你不试试去超越她的成果?
——为什么,要变成那个工具?
星河抱着批评的态度,严厉地质问当时接待她的科员。
可她忘了一件事——每当你要批评别人,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
她试着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但她并不曾真的走过他走过的路,她了解的,不过是浮在水面的冰山一角。
所以她的话只能像一只橡皮鸭子,打在人身上不疼不痒。也许能发出些许声响,却叫不醒一个想要沉睡的人。
那个老人定定地注视了她良久,她看到鄙夷、艳羡和自嘲轮番划过他浑浊的双眸。
他低声笑了一下,像是在嘲笑面前狂妄无知的少年人,也像在讽刺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
“因为她是「天才」。”
星河恍然大悟,与此同时,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这些问题,曾经的老人或许也问过自己,可现实给出的答案是那么令他绝望。
并非黑塔就不会犯错,标准就完美无缺,成果就无与伦比。只是在「庸人」无数次跌倒站起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哪怕跳起来也碰不到「天才」漫步繁星的脚印。
所以他放弃了。
反对「黑塔」女士观点的论文,最后全部变成了一堆废纸;在「黑塔」女士制定的评分标准里拿到高分,确实可以得到更多的敬仰和青睐;天才的研究成果与凡庸的相比哪个更重要,结论不言自明……
所以他们放弃了。
他们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被消沉的暮色淹没,将自己铸成了一座座雕塑。
那座雕塑太高大,阴影笼罩了好大一片地方;那座雕塑太沉重,扎在他们心里扎得好深。
那座雕塑就像是滚烫的钢印,烙在他们的思想里,永远不会结痂。
那座雕塑,从来都不只是「黑塔」。
而她的批评和质问,撼动不了它。
这座空间站里面,出了问题的人不少。
但能帮他们的不是黑塔这样的天才,不是她这样的批判家,不是穹这样的安慰者——而是一名能医治思想的医生。
他会在人们摔倒时站在一边背手旁观,却也会从嘴里说出肌肉应该如何发力才能更好地站起;他会在学生向他提问时沉默不语,却也会引导学生该以何种思路去解决难题;他会在面对人们愚昧的目光时不耐烦地叫他们走开,却也会满意地笑着看他们自发地去质疑、去思考、去争辩……
她不知道这样的医生是否能真实存在。
她只知道,在那个久远的从前,这样的医生存在过。但他不是具体的谁,不是什么如同英雄登场般开辟出一个新时代的救世主,他只是人类脑子里,那个不停提出问题的自己。
为什么星星会眨眼?为什么月亮有圆缺?为什么太阳在东升西落?
「博识尊」演算宇宙,「天才」们漫步繁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轻易地回答这些问题,这些在他们看来简单到没有价值的问题。
那…答案已经在那里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提问?
因为我们抬头了,我们看到了星空,我们产生了疑问。
而当人们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距它被最终解开就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这一步很难走,但不停地有人在迈出这一步。
于是火堆被点亮,车轮开始转动,蒸汽从壶口喷出,空艇离开地表……直到我们触碰到它们,也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答案从来都在那里。
是因为我们想要去知道,我们想要去探究,所以问题拥有了价值——所以,答案才拥有了价值。
天才与庸人之间,真的存在那么大的天堑吗?
「博识尊」是人造的,「天才」是人变成的,这个故事是人写的。他们不也还在产生疑问,他们不也还在寻求解答吗?
自始至终,都得靠人自己来打破那座被神化的雕塑。自始至终,都是人们自己在独立行走间,走出了一条条名为「真理」的道路。
星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将这样的观点传达给他们。
在那一次对话之后,于她而言,这座「让人得以触摸天才脚步的智慧殿堂」里的大部分人,不过是黑塔思想的延伸,和自己手里只会根据指令行事的人工智障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
或许NOA都还要强一点,毕竟它可不会放弃反驳它的主人。
又或许…这座空间站里,其实还有人的脑子里存在着这样的医生。他提问,质疑所有规则的合理性;他沉默,等待着有人再次勇敢地踏出那一步。
不知不觉间,他们几人已经四散开,各自去执行任务。星河停留在原地,思绪发散了许久,最后落到了这个点上。
她看着大门边正在和安保据理力争的某个科员,心里想着:瞧,这不就有一个吗?
“……我知道前线很危险,我自己才刚从那边回来,”荣仓终焦躁地朝防卫科成员吼着,“可我必须再去确认一遍数据!”
“荣仓终,”星河打断了他,抬手让那位无辜的防卫科成员自己去忙,“我刚把你救回来,又急着去送死?”
荣仓终这才回过头来,看向她,狠狠地捋了几遍头发才冷静下来:“我只是想起来还有一部分电离网没有修复完……抱歉,星河小姐,我还没有向你救我一命说声谢谢。”
“那部分问题我在送你回来的时候已经让NOA顺便修了,”她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谢,“还有那几只呜呜伯,我和阿兰提了一下,让防卫科注意它们的行踪。不过我觉得你不需要太担心,作为能量生命,「军团」对于它们来说不是多么大的威胁。”
“这可真是…太感谢了。”荣仓终扶着额头,长出一口气,“我没想到你还注意到了它们。毕竟,在空间站的大部分人眼里,它们只是一群不停捣蛋没有感情的调皮鬼,没有任何的价值……就像我一样。”
星河摇了摇头,并不赞同他的妄自菲薄:“有些东西看似没有价值,但那只是因为人们将它们放错了地方。他人眼中的砒霜或许正是另一个人眼中的蜜糖。”
“我看了你那份被驳回的报告,呜呜伯虽然与岁阳同被划分在岁阳亚种,但你认为它们是不同的,呜呜伯拥有明确的情感倾向,岁阳却没有。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发现,而很巧的是,我还在智库中读到过——在仙舟联盟中被称为「朱明」的那艘船舰上,人们正在试着与岁阳共生。说不定,这样的细微不同,在他们看来便会是某种关键?”
她拍拍荣仓终的肩膀,提醒的话语点到即止。
她看着面前男人昏暗的眼神中逐渐冒出的光,思考了一下,现实地说:“当然,这不会是件简单的事,你要面对的不止是被天才学者打击的可能,还有长生种与短生种之间漫长岁月的隔阂。”
“不过,不去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行不行呢?”她笑笑,话锋一转,“永远别忘了最开始的你,决定踏出那一步时怀抱的勇气,荣仓终。”
“我明白了……我会考虑的。”
“嗯,话就说到这里了,我的同伴们在叫我。”
星河转身离开,她没有回头看向不停道谢的荣仓终,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我期待着看到你和呜呜伯们大放异彩的那天。到那时候,再来感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