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莉见到了艾德里安。
“初次见面，海德莉妹妹，欢迎你回来。”艾德里安微笑着说。
像那座大理石雕像一样俊美的男子，灰发灰眸，说话的时候会一直盯着你看，好像会有说不完的情话，好像你们之间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她感到一种亲密，没由来得。
她心想，“不是初次见面了，在此之前，我在信里读到了你千千万万遍。”
她止不住的脸红，而艾德里安只当她有些害羞和局促不安，“我带你熟悉一下这里，这是你的贴身侍女，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她们说，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跟我说，请不要害怕麻烦我，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这里是客厅，这里是厨房，这里是书房，这里是茶室....”海德莉跟着艾德里安参观宅邸。
但威明顿宅邸太大了，她走得脚好痛，她一直在冒冷汗，脸色苍白。
“海德莉妹妹，你的脸色好差。对不起，你舟车劳顿，我应该让你先休息再参观的。”艾德里安十分关切地看着海德莉。
海德莉连忙摇手。
“这是你的房间，以前是琅宁姑姑住过的，父亲一直保留着，知道你来，就打扫出来了，不过打扫得比较匆忙，希望你不要介意。”艾德里安推开了一扇门。
甘蓝草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油画，是一幅春野少女，鸢尾花色的纱窗，外面是花园，此时窗外正开着绣球花，是无尽夏，贝壳白的床单，墨绿色的家具，蓝宝石色的床凳。屋子里摆放着新鲜的百合花，散发出阵阵香气。
海德莉双手捂着胸口，心想，这里以前是琅宁住过的地方。
告别艾德里安，她赶紧找椅子坐了下来，她揉了揉腿，然后四处张望，想寻找琅宁生活过的痕迹。
琅宁，你曾在这扇窗里看到天空吗？现在将近傍晚，紫色的天空，不过盛夏快接近尾声了，已经过了立秋了，天气虽然仍燥热，但有在一点点变凉。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仍然有些艰难地下楼，她走不惯楼梯，只觉得在走楼梯的时候，那种痛更明显了。
她听到仆人笑了一声，她有些茫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走路像个瘸子一样。”海德莉听到了仆人悄悄说的话，她的听力即使变成了人类也很好，。
海德莉感觉有些难过，在变成人类之后，她感受到了更多的情绪，这是以前所没有的，她心想，这就是灵魂的感受力吗？她感受到了好多好多东西，因为太多，一时无法完全消化。
今天威明顿伯爵不在，桌子上有艾德里安、詹妮、基蒂。下午接她的只有艾德里安，没有看到詹妮和基蒂，海德莉也是第一次见。短暂的介绍过后，开始用餐。
“海德莉妹妹，这是你回家的第一天，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让厨房多做了一些，请尝尝，如果有你喜欢吃的，请告诉我，我会让厨房以后做你喜欢的菜。”艾德里安的笑如同春风般和煦。
一桌的美食，她从没见过，那种香味勾得她口水直流，她从未感受过如此丰富的口腹之欲，她们人鱼都是吃鱼类或者草类。
桌子上摆放了很多闪闪发光的银器，她不知道是作何用途的，她拿起牛排直接啃，感觉直接啃咬不动，她于是更用力地去咬，狠狠地撕了下来，就像她吃鱼一样，肉汁蘸到脸上都毫不在意。
她大口咀嚼着肉，却发现仆从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连艾德里安都有些诧异，詹妮用手帕捂着嘴笑，基蒂直接笑出了声。
“你看到了吗？她吃起来就像一只熊一样，太难看了。”基蒂兴奋地跟旁边的詹妮说。
“小姐，牛排是不能用手吃的，这是刀叉。”一旁的女仆忍不住提醒，“用刀叉吃。”
“海德莉小姐在乡下待久了，不懂贵族的礼仪，看来得好好教导一下了。”一个女仆冷冷地说。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怜悯的、嘲笑的目光。
“牛排当然可以用手吃呀。”艾德里安拿起一块牛排，吃了一口，然后对海德莉笑着说。
“不过拿刀叉吃会更方便一点，你看。”艾德里安用餐巾擦了擦手和嘴，拿起刀叉示范。
不一会，一盘牛排切好了，他端给海德莉，海德莉用叉子叉起一块，大小适中，刚好可以入口，嘴也不会长得太大。
“海德莉，请放松一点，不要太拘谨，打翻红酒也是没有关系的，这宇宙的一切力量都在处心积虑的打翻这杯红酒。”艾德里安安慰她说。
她感到安心许多，不过海德莉没有再吃别的东西，而是先小心观察其他人是怎么吃的，自己再模仿着吃。
他们的用餐都很优雅，没有声音。
基蒂看了海德莉一眼，眼睛一转，她故意含了一口红酒在嘴里，然后像漱口一样，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在大家不明所以的时候，海德莉也忙端起一旁的红酒，学习基蒂的动作，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结果呛到了，红酒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狼狈不堪。
基蒂开心地大笑，“她果然在模仿别人用餐，哈哈哈，太好笑了。”
“基蒂，你太无礼了。”艾德里安有些生气地说。
海德莉一边咳嗽，一边咬着下唇不想让自己哭出来，这跟她以前的设想完全不同，人类生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充满着贪婪、狡诈、戏弄、嘲讽、恶意。
她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有人来敲门，是艾德里安。
“海德莉，你还好吗？我可以进来吗？”艾德里安在门外问。
海德莉听到艾德里安打开门走近的声音，她仍然趴在床上，她像乌龟一样逃避。
艾德里安叹了一口气，“海德莉，你一定很难过吧。”
“海德莉，你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会好好对你的，相信我。”
海德莉抬起头，她的眼睛哭得像个核桃一样红肿。
她想反驳，想说：“亲人才不会这么对待亲人。”
“你一定想说，亲人才不会这么对待亲人。我为基蒂的无礼向你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之后会好好教训她的。”
海德莉坐了起来，抹了抹眼泪，她哭得有点喘不上气了。
“王城里的规矩是很多，你一时不适应是很正常的，我也是花了好久才学会的。但你是琅宁姑姑的女儿，琅宁姑姑可是淑女中的淑女，诗书礼仪样样精通，你学起来肯定会很快的，而且还会做得比别人还好，到时候，只有你笑话别人的份。”
海德莉的心舒服了很多，她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我会给你找指导嬷嬷的，慢慢学，没关系的。”
海德莉看着艾德里安点了点头，艾德里安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笑了起来，说“终于不哭了。”
海德莉看到艾德里安的笑，于是也笑了起来。
“笑起来多好看呀，多笑笑吧，海德莉，你的笑容是如此的美丽。”艾德里安微笑着说。
之后海德莉开始上礼仪课，如何行走、如何用餐、如何微笑、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人类。
她顶着书走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她总是脸色惨白地倒在地，她不能行走太久，而教导嬷嬷以为她偷懒，总是罚她站。
“你是不是不能走路？我总觉得你走起路来很难受，好像很疼，我给你打造了一个轮椅，你平时可以用它来代步，楼梯也装了上下的装置，你可以坐着上去。”艾德里安推了一把轮椅过来。
海德莉十分感激，她从没跟艾德里安说过这双腿，这是她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双腿，她只能默默忍受。所有人都暗地里笑话她是个瘸子，只有艾德里安看到了她的痛苦，并且关心她疼不疼。
她咬紧牙，开始学习各项课程，文学课、神学课、礼仪课、绘画课。
这些琅宁学过的课程，原来是如此难。
“就这点程度，远远不及她的母亲琅宁。”威明顿伯爵在看完海德莉的上课表现后抛下这么一句话走了。
她咬了咬牙，继续没日没夜的练习。
海德莉感觉像是一个石像，不断被打磨，被雕刻，她渐渐有了一个人形。她突然意识到了那个大理石像，心想它是不是就是这么被做出来的。
最难的是舞蹈课，因为她的脚很难支撑她跳舞，基蒂说艾德里安最爱跳舞，尤其爱跳The Four Seasons的第一协奏曲《春》。
她跳得脚尖渗出血，累倒在地，脸上的汗珠如雨而下，她一定得练好这支舞。
海德莉心想，她从未真正理解过琅宁，除非她走一遍琅宁走过的路，吃琅宁吃过的饭，看琅宁看过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当她重新走一遍琅宁走过的路时，她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天气凉爽的时候，艾德里安会推着她去花园里散步，跟她介绍花，就像琅宁当初那样跟她介绍花园里的花一样，她闻到了馥郁的花香，是如此心旷神怡。
夏天的傍晚是如此美丽，葡萄紫的天空，余晖铺满天际，艾德里安跟她讲许多的趣闻，她笑了起来，她说琅宁跟她讲过艾德里安的事。
“琅宁姑姑是怎么说的？”艾德里安问。
“说你温柔、礼貌、十分可靠。你小时候把家里的古董花瓶打翻了，十分害怕舅舅责罚你。母亲回你信，说，没关系的，花瓶打翻了也没关系的，因为宇宙的一切力量都在处心积虑的打翻这个花瓶。”
“是啊，这句话教会了我很多道理。”艾德里安微笑着说，他为海德莉学会了手语，可以读懂海德莉的手语。
她最喜欢谷鸢尾，花香浓烈，艾德里安为她种了许多的谷鸢尾，她的房间日日都有新鲜的谷鸢尾。
艾德里安待她非常好，就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她。
“海德莉，琅宁姑姑是个很好的人吗？”艾德里安有些紧张地问。
海德薇听到琅宁的名字，心里一动，她点了点头。
艾德里安呼出一口气。
她多想告诉艾德里安真相啊，可这是琅宁守护了二十年的秘密，她说如果艾德里安知道自己是私生子，他会不会恨她，如果他也像世人一样觉得她不检点，那又该怎么办呢？面对世人总是冷眼抗争的琅宁，会在艾德里安面前感到害怕。
“我常常给琅宁姑姑写信，琅宁姑姑每一封都回，信里她总跟我说海边的美丽景色和生活，还有一个叫莉儿的女孩，我想就是你吧，她跟我说，你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孩，我都不知道你是我的妹妹。我曾想去海边拜访一下琅宁姑姑，可是父亲一直不允许我去，没想到，却成了一生的遗憾。”
“幸好你来了，我可以好好对你。”艾德里安的语气温柔。
“海德莉，我知道课程很多，你的压力很大，有些时候，还是要适当放松一下，父亲对你的期望很高，但那是不对的，你不必要去迎合他。”
海德莉用手语比划，“不，不是的，我不是为了要取得威明顿舅舅的认可，我想取得的是你的认可，我想让你看到我。”
艾德里安微笑着说：“我已经看到你了，你这么美丽，火红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如此的光彩夺目，没人会看不到你。”
不，还不够，远远不够，我想你的眼里只有我。海德莉心想。
海德莉学习得很认真，她用刀叉切好了一盘牛排，端给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夸赞她，说她切得真好，用餐姿势已经像一个淑女了。
海德莉开心极了，她被艾德里安认可了。
海德莉学手语，学得第一个就是“我喜欢你。”她对艾德里安说：“我喜欢你。”
艾德里安愣了愣，微笑着说，“我也喜欢你。”
海德莉感觉艾德里安完全没把她的话当真。
她为了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学手语学得十分认真刻苦，她希望她可以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爱意，没有任何歧义，流畅的表达。
“哥哥，我喜欢你，我想做你的妻子。”海德莉认真地说。
可是艾德里安总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揉了揉她的头说，“海德莉，你还小呢，还不明白呢。”
“我是认真的。”海德莉着急地比划。
“海德莉，结婚是很严肃的事，是不能乱说的，等你将来长大了，会有很多帅气的男孩子要来求娶你，不用急着结婚，而且哥哥已经有未婚妻了，不能娶你了。”艾德里安说。
“你很爱她吗？”海德薇说。
“很爱，她救了我的命，我的命从那一刻起，就属于她了。”艾德里安说起爱的时候，表情是如此的温柔。
“是我救了你。”海德莉犹豫了会，比划说。
“撒谎是不对的，海德莉。你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是怎么把我救了的？你连游泳都游不了。而且那时候我们根本不认识欸，是凯瑟琳救的我，瑞莫斯教堂的人都看到了。”艾德里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得是我救了你。”海德莉说，她的目光透着恳切。
“听着，海德莉，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会一直照顾你，直到把你托付给另一个爱你的男人的。”艾德里安的语气有些硬，他蹲下来，看着海德薇，那双灰色眸子好像不再对她说话了，他的话语也是那么冰冷。
从那次聊天之后，海德莉感觉艾德里安在若有若无的疏离自己，平时在府邸见面都不冷不热的。
她只能加紧练习，
她的动作越来越标准优雅，艾德里安称赞她为淑女，威明顿伯爵答应带她前往社交宴会，她如释负重，太好了，被认可了。
她第一次参加社交宴会，是圣罗兰学园和王室共同举办的月闪舞会，宴会上聚集着各个达官显贵。
她见到温斯顿侯爵家的凯瑟琳，十分美丽的淑女，举手投足端庄优雅，谈吐不凡，笑声也让人心旷神怡。
舞会开始了，她想去找艾德里安跳。
可是艾德里安邀请了凯瑟琳，凯瑟琳合上了折扇，莞尔一笑，将手搭在了艾德里安手上。凯瑟琳每一步都是如此的优雅，是她如何都追赶不上的。她听到旁人是如何的夸赞凯瑟琳的美丽、聪明、优雅、知书达理，而夸赞到她身上是如此的单薄，美丽的，可爱的。还有没有发音的一个词，“可怜的”。“可怜的海德莉，要是没有哑巴就好了，听说腿还不好。”“可怜的海德莉，在乡下养大，还不太适应王城的规矩。”“可怜的海德莉，有那样的一个母亲，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
人们都向凯瑟琳投去欣赏的、赞美的、尊重的目光，而对海德莉投以悲悯的、可怜的、嘲笑的目光。
可怜的海德莉。
海德莉心碎了。
海德莉以为自己学得很好了，可是看到凯瑟琳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自卑。她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大，凯瑟琳是如此的优雅、完美，而她像一个可怜的、滑稽的小丑鸭。她心里的自卑如洪水开闸一样，是不是她永远都比不上凯瑟琳了呢？艾德里安当然会爱凯瑟琳了，他的眼睛里全是凯瑟琳，他在对凯瑟琳微笑，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相配，而她躲在柱子后面注视着他们跳舞，她甚至都无法站上前去，向凯瑟琳自我介绍，她的脚被定住了，她想逃跑，想逃回海里，她痛苦极了，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对她的凌辱。而她除了躲在阳台默默流泪，别无他法，对艾德里安的喜欢，对凯瑟琳的羡慕和嫉妒，都紧紧抓着她的心，让她喘不过气。
她练了很久的舞，最后独自一个跳完。
回去后，海德莉仍旧练习着《春》的舞步，幻想着和艾德里安共舞，跳到脚尖出血，直到力竭，瘫倒在地。她是如此的爱艾德里安，她将人类那一套心理疾病学得很好，自卑、焦虑、不安、自我怀疑。
“你疯了！你不能这么练习，你的脚流血了。”艾德里安发现海德莉近乎自残的行为后怒吼了一声，然后把海德莉横抱起来，然后吩咐仆人，“快去拿医药箱过来！你们为什么不阻止她？就任由她这样吗？！”
一向脾气温和的艾德里安大发雷霆，仆人们被吓得不敢说话，只能慌忙去找药箱。
而海德莉只是悲伤地看着他，默默流泪。
“海德莉，为什么，你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艾德里安悲伤地看着他。
艾德里安太容易感同身受他人了，他会为别人开心而开心，因别人悲伤而悲伤。
“海德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好吗？你是我的亲人，我不想看到你受伤。”艾德里安恳求地看着她，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已经把海德薇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对待。
海德莉绝望地心想，艾德里安对她是亲情，可她对艾德里安是爱情啊。
亲情啊，是和爱情不同的。
她以前不懂，现在她终于理解了。
她汹涌澎湃的爱意，她难以抑制，却得不到回应。
她灵魂深处的痛是如此清楚，痛彻心扉。
桌子上的谷鸢尾的香味弥漫开来。
海德莉看着艾德里安的眼睛，多么漂亮的眼睛，好像满眼都是她。
她多么想亲吻他，于是她伸出手，搂着艾德里安的脖子，亲了上去。
所有人都僵住了，包括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回过神，推开了她，大声说：“你疯了。”
海德莉胜利般的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