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莉深受重伤，在床上昏迷不醒。
威明顿伯爵原本因为海德莉的计划，就带了很多的治愈药剂，没想到还是不够用。
海港没有好的医院，他们只能加急回到王城，找医生治疗。
“断掉了两根肋骨，多处淤青和鞭痕，内里出血，心脉受损，看伤口的灼烧痕迹，这是海妖塞壬的魔法。”秋歌穿着白大褂，拿着单片眼镜观察完海德莉的伤口后，做出了判断。
“居然伤这么重，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海德莉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艾德里安十分懊恼，脸上满是愧疚之情。
“塞壬是河神埃克罗厄斯的女儿，因为与缪斯比赛音乐落败而被缪斯拔去双翅，所以无法飞翔。失去翅膀后的塞壬只好在海岸线附近游弋，利用自己的音乐天赋迷惑水手，并且幻化成人鱼的样子，卷起海浪吞噬船只。”威明顿伯爵解释道。
“这个小姑娘，除了外伤内伤，还有心病，她的心脉紊乱，气血悬浮，即使睡梦中，仍然不安、焦虑、恐惧，她是否常日里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这孩子平日挺有精神的，到处忙。”威明顿伯爵皱着眉回忆了一下。
“还是多留意一下吧，其他的没什么事了，这个小姑娘身上的伤口我已经清理完了，在床上静养五日即可。”秋歌收回单片眼镜，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说。
“这么快，秋歌大夫，您再仔细看看？还有这个心病是怎么一回事？您能帮忙看看吗？”艾德里安慌忙拉住秋歌，他觉得秋歌看得实在是太快了，他不是很放心。
秋歌只是瞥了艾德里安一眼，“你是不相信我的医术吗？艾德里安少爷。”
“没有....我只是担心。”
“心病难医。”秋歌抛下这句话。
威明顿伯爵赶紧拉住艾德里安，低声说，“秋歌是圣心医院第一圣手，她说伤没事肯定就没事了，她解决不了的也是真解决不了，别多问了。”
秋歌性情乖僻，十分自傲，为人随心所欲，即使对王公贵族也十分冷淡，不愿多与人相处。但她医术高超，地位尊崇，没人敢得罪她。
“犬子不会说话，惹得秋歌大夫生气了，这是我家的一点心意，请笑纳。”威明顿伯爵让管家拿来了一个大钱袋，那钱袋沉甸甸的，分量不轻。
秋歌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很好，可以换辆豪华马车了，里面可以加个床，她可以在里面睡觉。
“你现在行事怎么如此毛躁，全然没有之前的稳重。”在送走秋歌后，威明顿伯爵把艾德里安拉到书房教训。
“老子什么样儿子什么样，你怎么能把海德莉带到黑巷那么危险的地方去？”艾德里安提起这个又生起气来。
“臭小子，是海德莉非要跟着你，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只得跟着。她看着你跟一个女人进去，非要闯进去，我只得跟着进去。要不是我救你，你早被塞壬生吞活剥了。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怪我。”威明顿伯爵拿手杖打艾德里安。
“如果不是海德莉冒死闯入，你只怕还在外面等我出来呢。是海德莉救的我，她现在又为我受了如此重的伤。”艾德里安又愧疚起来。
“你有两个救命恩人，你现在该怎么办呢？”威明顿伯爵靠着书房的窗户，饶有兴趣地问。
艾德里安沉默了，他低着头，眼神在书房的木制地板上游离，上面的纹路像妇人的发髻。
“九月十五就是我和凯瑟琳的婚礼了，我答应了娶她。我会给海德莉找个好人家的。”艾德里安重复着自己的说辞。
“海德莉就是来晚了呀，什么都慢人一步。”威明顿伯爵摇了摇头，连连可惜。
“父亲，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当然是选择自己爱的那个了。”威明顿伯爵看着窗外的无尽夏。
蓝色的仿佛海水一般的无尽夏，到夏末了，无尽夏也要凋谢完了。
“我爱的是凯瑟琳。”艾德里安抬起头，十分平静地看着威明顿伯爵说。
威明顿伯爵看着艾德里安的眼睛，好熟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问琅宁究竟爱谁，琅宁嘶声力竭地喊着那个吟游诗人的名字。
“我在七月风暴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凯瑟琳，从那时起，我就爱上她了。”艾德里安说，“在海德莉没来之前，我和凯瑟琳就经常通信，互诉衷肠，享受着恋爱的快乐，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海德莉对你算什么呢？”
“她是我的妹妹，我对她只是亲情。”艾德里安说。
“听到了吗？海德莉。”威明顿伯爵对在门口的海德莉说。
海德莉神色木然，缓缓推动轮椅上前，她没有在意艾德里安诧异的眼神，而是像木偶一样，打着手语：
“听到了，舅舅。”
“海德莉，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艾德里安神色有些尴尬。
“艾德里安，你去黑巷，是去买人鱼的吗？”海德莉没有理会艾德里安的问题，而是直视着艾德里安的眼睛，艾德里安不知道为何，感觉那双眼睛里透着一股杀意。
“嗯。。海港有一批据说十分宝贵的货物，所以我前去查看。”艾德里安有些不敢直视海德莉的眼睛。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那条人鱼？”海德莉追问。
“待价而沽。”艾德里安说，“人鱼价值连城，海德莉，我们家这次真得要发了。”艾德里安的语气隐隐透出一股兴奋。
“能不能放了这条人鱼？”海德莉问。
“为什么？”艾德里安十分诧异，他不明白海德莉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不解地问，“有了这条人鱼，威明顿伯爵家族将大为不同，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嘲笑你了。”
“艾德里安，放了这条人鱼，我救了你一命，就当是对我的报答。”
“海德莉，我可以用这条人鱼所带来的价值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衣服、首饰、地位、荣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甚至可以永远待在威明顿伯爵家，享受着无尽的荣宠。”艾德里安苦口婆心地说着，想让海德莉改变主意。
“艾德里安，我根本不在乎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做到之后，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我会离你远远的，回瑞莫斯修道院也可以。”
“不，海德莉，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回修道院。你为什么要放走这条人鱼呢？你是人类啊。”
海德莉多想大喊，说自己不是人类，人类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良心；会为了钱，贩卖自己同类的器官；会为了钱，不顾国家和民族的安危。
那是她的族人，她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真得错了，她居然放着好好的人鱼公主不当，跑到陆地上受这种罪。即使她是人类的模样，她也会被视为乡巴佬，被认为是下等的下乡人，即使她做了那么多，也获得不了他们的努力，她从没有被那群贵族当作真正的一份子。甚至可以说，他们从未把她视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他们看到她，就在计算她的价值。她的财产、名声、地位、知识、容貌。礼仪。
在他们的社交标准里，她是如此的不合格，不懂得如何谈笑风生，不懂得如何取悦他人。她只有容貌是可取的，其他的都在被他人嘲笑。
她自己都产生了怀疑，难道她除了容貌，毫无其他可取之处了吗？难道她没有好的品质，是个很糟糕的人吗？难道她毫无特长，是个非常平庸的人吗？
她曾在人鱼王国的世界里建立起来的自信和自爱，在人类的注视下，尽数粉碎了。
她模仿人类模仿了那么久，学了个四不像，唯有人类的心理疾病，她学得最好最全。
自卑、焦虑、不安、嫉妒，不停地自我怀疑，不停地内耗，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那个人的表情不对？为什么这个人说这样的话？她感觉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这种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感觉，太恐怖了。所有人的目光罗织成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她是落在上面的飞蝶，难以挣脱。
海德莉原本以为，艾德里安是跟那些人类不一样的人，他对她温柔、善良、耐心、极尽包容，从不嘲笑她，陪她学习，在她哭的时候会安慰她，想着法哄她，会给她做轮椅，带她去花园散步，在她难堪的时候为她解围。
可现在面前的这个艾德里安是如此的陌生，他就像黑巷上的那些商贩，那种对金钱的渴望。
艾德里安已经被人鱼所能带来的财富冲昏了头脑。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当她看到巨大鱼缸里的人鱼时，她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她的爱人在贩卖她的族人，这让她心痛不已，而爱却让她本能地奔向自己的爱人，让她去救他。
她唾弃这样的自己，她唾弃一直在模仿人类的自己，她唾弃一直不停做梦的自己，她唾弃一直爱艾德里安的自己。
这里太无聊了，实在是太无聊了，她突然理解了琅宁的绝望，她在这里看不到任何的爱。
“艾德里安，放掉那条人鱼，不然我就自杀。”海德莉拿出那把珊瑚小刀放在脖子处。她打磨了好久，上面有一颗绿色的宝石，是艾德里安成人礼那天，她原本准备给艾德里安的礼物，可惜被退回来了。离开人鱼王国的时候，她把那把小刀带走了，想着哪天再送给他。
“海德莉，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艾德里安焦急地看着海德莉。
“海德莉，你冷静一点。”威明顿伯爵看气氛如此紧张，忍不住说话。
她觉得自己很冷静，她将珊瑚小刀往皮肤里更深入了一点，锋利的刀划破了自己脖子上的皮肤，温热的鲜血流了出来。
“海德莉，把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艾德里安强忍着愤怒，他想靠近海德莉，海德莉却防备地看着他，死死地捏紧自己手里的刀，使得他不敢再靠近，只能尽量放低音量，慢慢劝说海德莉。
艾德里安不懂为什么海德莉要为一条人鱼如此跟他对峙，她看他的眼神也是如此冰冷，让他感到陌生。
“艾德里安，我再问一遍，你放不放？”海德莉凶狠地看着他。
“海德莉，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一条命比人鱼值钱呢？”艾德里安沉下了脸色，他不允许海德莉这么威胁她。
“艾德里安，除了我自己，我没有别的筹码了。”海德莉的表情透着绝望，她觉得这是一个无爱的世界，无爱的世界就是地狱，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她爱艾德里安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艾德里安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而艾德里安对凯瑟琳的好，是对待爱人的号，是远超对海德莉好的好。
她以前总觉得，自己可以获得艾德里安的爱，但是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掌控的东西，不是她爱他，他就必须爱她的。
她总不想认清这一点，现在不得不认清了。
如果能用她一条命换回族人的性命，那也是值得。
她早已如风中残烛，只等那天亮之时，她灰飞烟灭了。
可是她的命原来是如此的不值钱，她在艾德里安心里，什么都不是。
她觉得自己的心是如此的痛，痛到无法抵抗。
她缓缓放下了刀，泪流满面，然后深处书，拿着小刀，用力往心口戳去，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自己的心痛。
海德莉，一个温顺，善良的好孩子，深受海洋居民的喜爱，乐于助人，用自己的歌声为迷途的水手指引方向，自从她成为人类开始，就被剥夺了爱的权利，为自己发言的权利，以及死亡的权利。
她的珊瑚小刀被艾德里安的魔法打掉了，她本人被送回了房间，受到严密的监视，身边一切尖锐的、可能碎成尖锐的事物都被收了起来，连花瓶都换成了木制的。窗户被封了起来，每天由仆人送上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