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双年展是五月开始，周树鸣提前一个月去准备。在法国的小师兄也去到威尼斯，受吴极的委托，好好照顾师父这个关门弟子。

    小师兄是三代华裔法国人，家里开高端中餐的，六七十年代是法国知识分子的聚餐地，八九十年代艺术圈和明星们也常来。他爷爷姓贾，餐厅就叫jia中餐，取一个“家”的谐音。餐厅里有每个时代的名人来就餐时的照片，她妈妈觉得加缪那张照片很帅，就把儿子的中文名取为“贾缪”，外国人知道他法文名是用了加缪的名阿尔贝，Albert，中国人如果听他名字的发音，会立即想到加缪，但如果是看到那两个字，又会觉得莫名荒诞。

    所以，小师兄自告奋勇到机场接到周树鸣时，按照礼仪递过去名片，周树鸣还以为是遇到了骗子。幸而吴老师给他看过小师兄的照片，才敢相信。

    贾缪能说中文，不太灵光，周树鸣能说法文，但词汇量不大，两人中英法三国语言加比划和翻译软件，交流不成问题。

    贾缪是吴极在法国的最后一个弟子，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独特的天赋，只因为吴极经常在jia餐厅吃饭，和贾爷爷私交好，顺水人情收了这个学生。贾缪呢，知道自己在绘画上没什么天赋，但他有人脉啊，所以做了经纪人，作为A级经纪人，拥有双年展策展资源，这一次来，就准备带周树鸣认识几个策展人和画廊主。

    周树鸣在国内获得过□□青年艺术家扶持基金，也有作品被公立美术馆收藏，但这个圈子并没那么好混，他也自命清高不混圈子，高不成低不就，不知道被吴极说过多少次。

    这次，周树鸣“无人之境”系列画作在中国馆展出。吴极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抓住机会，跟着小师兄多谈几家海外画廊。

    本届双年展主题定为“梦想之乳”，源自英国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利奥诺拉·卡灵顿在1950年代居住于墨西哥时所创作的一系列绘画。本届威尼斯双年展特别关注三个主题:“身体及其变形的表现；个人与技术的关系；身体与地球之间的联系。”

    中国国家馆展览主题为“元境”，“元境”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境”的启发，对接当下的“人类—技术—自然”的人类境况，表达“去人类中心化”，“一个充满可能性的自由世界”等相关的思想、观念与行动。

    中国馆展览分为花园户外与军械库展厅室内两个区域。周树鸣的“无人之境”在军械库展厅内。

    当时创作的时候，周树鸣想要给这系列取名叫“梦的周边”，林梦让他改成“无人之境”。这个名字，无意间正好和这次双年展的主题呼应。

    还有半个月开展，其中有两天到弗洛伦萨美术学院参加活动，顺便也逛了所有艺术生都无法避开的佛罗伦萨。美院里的大卫雕像是原版，被美震撼到眩晕的大卫整合症就源于这个大卫。

    周树鸣看着大卫颈部的线条，想起米开朗琪罗的一个故事：米开朗琪罗给梵蒂冈教堂画穹顶的时候，教宗和助理来探班，助理对米开朗琪罗说你真幸运啊和教宗站在一起，教宗说我真幸运啊和米开朗琪罗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周树鸣心想，要是这一刻和林梦站在一起就好了。下个月就是林梦的生日，正好在他生日那天开展，展出以他为灵感的画作。如果没有分手，那该是多么天造地设啊。

    此刻周树鸣身边的人是贾缪，正忙着给周树鸣抓拍照片，好给他的ins换个新头像。

    周树鸣的ins注册之后多年没有用过，这次要做好宣传，所有的国际平台是不能少的，贾缪全程把关，该删的删号改的改，力求专业、垂直。

    ins推荐了一些“你可能认识的人”，周树鸣本没有兴趣看，突然想起林梦留学时不也用这个吗，翻了翻，竟然有他。

    林梦的账号很久没有更新了，最近的一条停留在2016年，那时候他刚大学毕业，还没有回国，gap了一年四处游走。

    周树鸣忍不住一直翻看，林梦到过意大利，但不是佛罗伦萨，也不是威尼斯，他去了罗马、梵蒂冈，好巧，他po了那张穹顶的照片。这一刻我站在何地，怎么竟跟你活在一起。

    贾缪拍了拍看着大卫恍惚出神的周树鸣：“嘿，你也大卫综合症了吗？”

    “是有一点。”

    “在想你的缪斯？”贾缪无意一句玩笑话，却道破天机。

    周树鸣摸去一额汗，尴尬地笑着，算是承认。

    “小心小偷。”贾缪回复正经，这话没错，游客多的地方小偷也多。贾缪接着说：“回去再研究ig好友吧，我先帮你把个人页面做好。你可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打造个人品牌。”

    周树鸣赔笑：“多谢师兄。”

    “理深画廊的人会到威尼斯，到时候你们见一下。”理深是一家伦敦的先锋画廊，致力于挖掘青年艺术家，在亚洲多个地方都设有艺术空间。

    周树鸣说：“之前和他们在上海的空间谈过，最后没有签约。”

    “没关系，多谈几家，贝洛汀和因蓝画廊我也约了。”小师兄志在必得。

    周树鸣唯有感激，这几家都是顶级画廊，合作的艺术家很多都是当代里程碑式的人物，自己何德何能。不求结局如何，能开眼界也是不错的。

    回威尼斯的火车上，周树鸣迫不及待打开ins，细细品味林梦发过的每一条。林梦发的不多，从2011年下半年开始，几乎没有发生活方面的，都是户外活动和旅游，无非是游客照、美食照、同游伙伴合影。那时候可真是青春无敌，衣服没有受过人欺负的脸。

    再去翻他的关注列表，几只球队，巴萨拜仁ac米兰；几个外国明星，周树鸣不太认识；几个擦边网红，身材火辣肌肉男；其他就是素人了，同学朋友之类，周树鸣看到了kiwi，这个来过中国找林梦的前男友。很好，现在自己也是前男友了，但自己却从来没有跟他大大方方地在社交网络上发过合照，甚至，拍都没有拍过合照。

    他翻到2015年林梦生日发的一条，那是他在新西兰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房东帮他办的，请了不少同学，照片上他们将林梦围在正中心，对着点燃蜡烛的蛋糕许愿，蜡烛闪耀着20两个大字。林梦闭着眼，睫毛重重投影在脸上，有一对白人男女在他背后做鬼脸，kiwi站在最边上录像。这一条的点赞也特别多。周树鸣没有忍住，也点了一个赞，管他呢，林梦现在又用不了ins。

    旁边座位上的贾缪，斜着眼睛，时不时往周树鸣手机屏幕上瞟一眼，已经看出周树鸣在干什么，突然开口：“这就是你的缪斯？”

    周树鸣慌乱大惊，他在我脑子里安摄像头了？

    “你怎么知道的？”周树鸣不会撒谎，实乃一大缺点。

    贾缪又瞄一眼他手机，意味深长地笑着：“这点眼力都没有，当什么经纪人。”

    “师兄眼睛毒。”

    “你参展的画，我第一眼看到那组画的时候，从水墨的笔触里看到了人体的线条，有生命力、情和欲，ig上那张他爬山的照片，你刚才放大了看的，身体的轮廓，撇一眼我就知道，就是画中的曲线。”

    “帮我保密。”

    “but，why，这又不丢人。”

    “我们分手了。”

    贾缪怪笑：“怪不得分手。”贾缪的意思是你都不敢公开。

    “是我的错。”周树鸣变得低沉。

    两人关系被范大可公开并网暴的时候没事，同事都知道也没事，但要主动说出来、公开宣布承认就有事。周树鸣也觉得这很荒谬，但他还是不敢。

    贾缪说：“我不知道国内是什么情况，但是你觉得有压力的话，可以考虑来欧洲。”

    “法国也没有合法啊？”

    “压力会小一些。抱歉，这是你的隐私，我不该说这么多。”

    “没事，谢谢师兄。”

    “别这么客气，师兄师兄的，把我叫老了，就叫我Albert就好。”

    “好的，Albert。”

    夜幕中，威尼斯很快就到了，酒店在岛外。酒店的电视里有深夜成人节目，他看了，之后却觉得空虚，无尽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