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个星期去做义工的疗养院有一个年轻女人,她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天。
有时候经过她房间门口,她的面容印在窗户玻璃上,像镜子一般反射出不太清晰的五官。
但我进去过她房间几次,去帮她手脚按摩,让血液循环流畅一点。
第一次看见她正脸,是在一个午后。
那天吃过午饭后,大部分的病人都各自在房间午睡,她那天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太热了。”
我正从相隔两间的病房内出来,听到声音便过去看,问她:“那要不要帮你把空调调低了?”
她突然又变得木然、死气沉沉。
我拿起遥控器调低了温度,放进抽屉里,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帮她脱掉拖鞋,然后扶她靠着床坐着。
她面如死灰,尽管身体顺从地任由我摆布。
我仔细地端详她,鹅蛋脸型的两侧垂着一头如墨的长发,精巧的五官仿佛精心雕琢的工艺品,睫毛根根分明地扫了一下下眼睑,又迅速静止,像一幅画似的立在病房的床头。
如果不是她过于空洞苍白的脸色,和那双混沌冥晦的眼睛,我觉得她应该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女人。
可她一尘不染似的皮肤下藏掖着堕落腐烂的伤口。
她每天都坐在窗台下等日落,只有当黄昏的光晕像胭脂般染上她的腮颊,她的神色里才泛起活络的泉水,那对远山如黛的眉毛动一下。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女人,却是个精神病人。
刚来做义工的那几个星期,她总是一言不发,不搭理人,眼神里没有内容。
当然,也没有人搭理她,时间到了给她打一针,让她失去知觉地睡去,护士再从她骨骼分明的手背上找血管,把细细的针头扎进去,那么细的针头,却是带给她,让她活着的唯一的巨大的能量。
打进去的是营养液。
纯净的液体在透明的输液管里岁月静好地流动,徐徐又源源,激励着脉搏,慰勉着心脏。
可是营养液只能让肉*体维持生命体征,却不让心灵也同样被注入能量。
希望和爱是心活着的唯一能量。
爱离散,希望粉碎,心也就消逝了。
时间啃食的,只是她空无一物的躯壳。
见过一面之后,往后我每回来疗养院,都申请去照顾她,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美色所诱惑,哪怕她从未看过我一眼,哪怕只跟我说过一句话,只有三个字,哪怕这三个字不是对我说的,我依然像被勾魂摄魄似的想要接近她。
也许是因为在这家疗养院里我没见过比她好看的人,甚至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精神病人,我以为漂亮的人都不会生病。
就这么不言不语地,从初夏到秋末,我每周来见她一次,给她按摩,喂她喝水,偶尔跟她说几句话。
有时天气特别好,我会问她,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去后山上看更美的日落,她当然不会作出任何反应,连呼吸都不曾被扰乱过一丝。
有时疗养院举办活动,给我们送巧克力或者小蛋糕,我把巧克力拿去问她,给你尝一口好不好,她依旧没有回应,我把巧克力掰下来,放一点在她软嫩的唇上,学着喂婴儿那样,想看看她会不会伸一点舌尖出来舔,意料之中的,仍然什么也没有。我把巧克力再往里推,她没有抵制。放了一会儿,我只好拿出来,给她擦擦嘴。
她对外界一切都没有反应,对陌生没有抗拒,对亲密也不起波澜,像个死人。
可她那天竟然说“太热了”,我以为她早已经感觉不到冷暖,早已经感知不到痛楚,生理上的或是心理上的。
不是那种神经麻痹的麻木,也不是那种情绪迟钝的麻木。
我以为,她的灵魂早已经死了。
但终于有一天下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