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壳

    人间三月,早春白玉缀枝头。

    琼林宴上,觥筹交错,侍女低眉垂眼端送酒盏,一水儿的淡青色纱裙边起伏错落有致,如静水流深。坐于高位的皇帝搁下酒杯,四下霎时静谧无声。

    身着青衫的少年在太监引路下行至宴客视线中心,他脊背挺得笔直,身形单薄,眉眼沉静,像墨点氤氲池水中。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此次宴会的主人公,国子监的上舍首席裴无倾。他的策论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对政务自有一份独特见解。在座不少人读过他的文章,用词圆滑含蓄却直击要点,无论读书做官都是好料子。

    除去天资聪颖外,他还是尚书令夫人的外甥,身份地位非常人能及,当真是恨老天爷偏心。有人暗自感叹,留心望向尚书令席位,夫妻二人面色如常。有心者注意到他家中病弱经久不见的纪三小姐,今日仍未出席。

    领事太监的声音在高台层层盘旋。

    “国子监生裴无倾,才冠群伦。今特授翰林院编修,掌修国史,编纂典籍。赐麒麟纹银官印一方,即日赴任。”

    裴无倾直起身接过官印,细白的手指内侧覆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缠绕两圈的朱砂手串。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含笑在席下扫视一圈:“定远侯世子可在?”

    一身量高挑的少年起身行礼,旁人都裹着狐裘锦袍,他衣着相比起来要单薄些,衣领袖口的金线流光溢彩。

    他眉目清隽,肤色冷皙,眼睛又清又亮,一副轻松闲适的富贵公子哥模样。

    “你父亲为国征战多年,为人清廉正直拒了功勋。但于情于理,朕都不能亏待。今日便好事成双吧。”皇帝轻飘飘道,挥挥手示意领事太监宣旨。

    世人皆知这世子是个不成器的,本以为圣上要封荫给个官职当当,细听旨意,一是确实封了刑部郎中一职,二却是要指婚给尚书令三小姐。

    “多年前定远侯曾缴漠北王剑一柄,着赐纪氏为聘。”

    一柄泛着寒光的剑被盛着越过众人,剑身薄如蝉翼,清透如水镜,一路映出尚书令夫妇略带沉色的脸,谢世子惊愕的眉,稳稳当当送到裴无倾面前。

    “纪三今日不在,你作为表哥,先替她收着吧。”

    剑柄的饕餮纹怒目张牙,神态威严,不容侵犯。

    裴无倾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谢恩。

    .

    夜里星月隐匿,裴无倾仔细剪着烛芯,灯火婆娑跳跃映亮眼瞳。

    尚书令夫人裴折竹拉过外甥的手,喊出口的却是另一个名字:“闻岫……”

    “裴无倾”轻唤了声母亲,揭下脸上的仿皮:“裴无倾这个身份留不得了。新皇继位不过五年,虽有雷霆手段但根基尚浅。边境小国蠢蠢欲动,京内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大小党派如雨后春笋,纷争不断。”

    “父亲是众所周知的拥皇派,圣上将我指婚给定远侯世子,便是直言要啃下这块中立的硬骨头。”

    窗外落了雨,一点一点连成线,紧密地敲打在屋檐上。

    纪谦长长叹了口气:“本想着你既有鸿鹄之志,父亲母亲也有能力托举你,却没料到放鹤冲天一步之遥,仍是被姻缘绊住脚步。”

    圣上也是当真不念旧情,儿女婚约如此大事,不闻不问就当做棋子支配一生,似乎一点不怕臣子心生怨念。

    纪闻岫借着烛光打量父亲难掩愤怒的神色,伸手摸了摸圣上赐的王剑,寒意从指尖蔓延。

    她垂眸,雨声盖过尾音。

    “一把好剑,毁了也有大用。”

    雨落个不停,昨日还盛放的木兰零落成泥,只剩零星几朵奄奄坠在枝头。有行人披着蓑衣匆匆路过纪府,透过细密的雨幕,发觉纪府门口挂了白。

    新上任的翰林院编修暴毙的消息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

    裴无倾昨日还是风光无限少年郎,今晨便被发现面色铁青倒在桌案前,听闻衣襟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白事讲究不请自来,或是真的带些天妒英才的惋惜,或是嗅到底下波诡云谲的暗流涌动,纪府熙熙攘攘挤了一群人。

    人身死后三日内是不能动的,棺椁停放在灵堂,尚未合棺。有生前好友来见他最后一面,伏在棺前失声痛哭。

    出人意料的,常年身在病中的纪三小姐也露了面,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频频看向她,少女裹着件厚厚的狐裘,一圈绒毛包裹住苍白的脸。脸色带了三分病气,却更显冰肌玉骨。

    她眉目灵动,遥遥一望似雨后青山。

    纪闻岫对旁人的目光充耳不闻,只揣着个纹样朴素的暖手炉,安安静静地在侍女搀扶下站在一旁。

    她将目光移向棺椁,年近半百的冯助教,握着“裴无倾”冰冷的手,自顾自絮絮叨叨不知说给何人听。

    “这孩子天资聪颖,初见面时带着点谁也不服的锐气,说自己的策论写得国子监第一好。”

    “我膝下无子女,但见他觉得亲切,国子监下学至集贤门那条路,他馋着我走过无数遍。”

    冯助教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生了些老年斑,但为人要强,平日里总打扮得干净精神,今日头发都没梳整齐,发髻象征哀悼的白布条却系得牢固。

    “我年纪大了,不讨少年人喜欢,唯独他愿意亲近我,不嫌弃我身上的腐朽气味,不嫌弃我听不懂他的话,跟不上他的脚步。”

    清泪坠落到尸身脸上,冯助教颤抖着手替他抹去,拇指轻轻抚过对方眼尾,像寻常人家给孙儿拭泪。

    “他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念书求学,吃了好多苦,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呢。”

    冯助教是往日最疼爱她的老师,两人亦师亦友,像师生更像亲人。纪闻岫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掩住眸中愧色,轻轻抬了抬下巴。

    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一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就开始哐哐磕头,磕到额头红肿才开始哭诉。

    “冯助教明鉴,我家少爷和您最亲近,小的也只信任您,我家少爷他是枉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来者皆心眼子弯弯绕绕不比谁少,几息间便了然正戏要开演,有好心人善意接话茬推波助澜。

    “你说你家少爷是枉死的,此话怎讲?”

    冯助教也立马回神望去,来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态高高挂起,和裴无倾或纪家有龃龉的提心吊胆怕被牵扯。

    只有这位老人,他出身乡野,幼时攀在县上学堂窗口偷学,自己拿着根木棍在田地里比划,边摸索着写边念“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偷摸着学着,竟也让他考中了童子试,一路乡试会试往上爬。书中教他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等真的目见儿时所念的人间清暑殿,见身旁同窗皆身着锦绣罗衣,才发觉书里不全是真理。

    他不懂人情往来,年少被孤立看不起时只是闷着头念书。正如此刻他不知裴无倾身死后是否牵连着无数贵族世家,他只是真心地,想为自己的学生讨个公道。

    那小厮伏跪在地上,说得声泪俱下:“我家少爷身体一向康健,无病无灾,怎会好端端地暴毙?昨日子时纪大少爷遣人送来碗羹汤,我服侍少爷服下后便回了房,谁知次日推门发现少爷倒在桌案前……事有蹊跷啊!”

    被点名的纪大少爷一愣,立马为自己辩驳道:“我是让人给表弟送了碗羹汤让他补身子,但表弟之死与我无关,我没有理由要害他!”

    事情突然发展成高门内斗,来客都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饶有兴致地听两人争论,等着看笑话。该主持大局的尚书令及其夫人默不作声,纪闻岫却在此时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大家听得清楚。

    “今早发现表兄身逝后,纪府便已经请了仵作,判断为过度劳累心力衰竭致死,既然对此有异议,那么不妨再请一位仵作重新验尸。”

    她对着冯助教安抚一笑,神色温和:“同时纪府将请医者查勘表兄桌案上的羹汤残留。为表公正,所请人选要麻烦何大公子共同敲定。”

    纪闻岫笑意盈盈地看向不远处的何大公子何霄,他一身素衣,眉目似霜雪,闻言微微蹙眉,脸色冷冽。

    朝堂上圣上和长公主两派纷争不断,何家是人尽皆知的长公主党羽,何纪两家向来势同水火,纪家要请人验尸验证据,偏偏找了何家当公证。

    说好听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说难听点是摆明了要往何家头上扣黑锅。就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说,我不管裴无倾到底是谁杀害的,我说是何家那就是何家,谁都看出来我要泼脏水了,那又如何,谁能替他洗干净。

    纪闻岫身形单薄站在那里,唇角带着温柔不带攻击性的笑意。

    何霄目光森然直勾勾盯着她,良久微微一哂,点头应道:“好,全凭纪三小姐吩咐。”

    他目光扫过面色沉静如水的尚书令,最终定格在纪闻岫脸上,她神色淡然,病若西子胜三分。

    他想,裴无倾死了,你便这么急着跳出来,是想效忠给谁看呢。

    似有所感般,他微微转头,和置身事外的定远侯世子对上视线。

新书推荐: 十年等雨停 芒果种人指南 鬼宅有喜 天上白玉京 撞上失忆大妖后 阻止容吟恋爱计划[青梅竹马] 冬日且漫长 对宠物医生一见钟情后 爱画符的恶女和阴湿男 漩涡边缘持铃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