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

    午饭过后，下人趁主家午睡，把院子洒扫了一番，空气中泛起一股独特的味道。

    与主院紧挨着的，是一座还未迎来使用者的院落。走进小院，靠墙修建的是一段连廊，连通院内小楼与院子门口。草坪上一片生机勃勃，尚未有修剪的痕迹，都自在的生长着。院中还有一座未通流水的假山石，侧边修了一条石头小路，呈围绕假山之势。再往右是一棵大概三层楼高的粗壮大树，枝繁叶茂，看生长年头或许比这小楼来得还早些。

    此刻那棵大树下放了一捆柴火。

    夏初的微风吹过，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投落在地上的光影随之跳动，一如院中静静等待的少年内心，难以安抚的雀跃。

    “阿桓！”裙摆随着女孩的跑动翩跹，和她的步伐一样轻快。

    在此等侯的方桓露出笑容，小心地调整手部，以确保能被自己的身体遮住。

    “给你！”女孩来到少年跟前，抬起手来，白嫩的手心里捧着一封打开的纸包，边说边从里面捏出一块糕点递给方桓，“爹爹刚给我买的甜甜糕。只有一点点，爹爹说不能吃太多甜食。我分你一些！”

    不妙——方桓没想到她也给自己带了东西，手中握着给她的礼物，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地愣在原地。

    “你怎么了？拿着呀。”叶逢时有点着急，她想快点尝到甜甜糕的味道。

    为了快点见到方桓，她等爹爹一走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尝着呢。要不是这样，她的注意力也不会集中在手中的糕点上，忽略了方桓略显不自然的动作。

    方桓开口，结结巴巴地：“啊……谢谢你，阿时。”背在后面的双手小心地腾出一只来，用掌心接住糕点。

    叶逢时找了块地坐下，头也不回地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算是招呼方桓。

    “爹爹这回给我买了新的甜甜糕，嘻嘻，好看吧。”叶逢时捏起一块糕点，是花朵的模样，“爹爹知道我最喜欢花了。”

    方桓缓缓走到石块上坐下，很想脱口而出：我也知道！

    方桓：“阿时，我……”

    叶逢时没听见身后少年的话头，抿着甜甜糕开口道：“曾伯父家的乐盈阿姊昨天出嫁，爹爹带我去吃酒了。我们在最前面，看着乐盈阿姊行礼拜堂，大家都喜气洋洋地说着‘恭喜’啊，‘祝贺’啊，曾伯父的脸色都比平时红润些。乐盈阿姊，之前和你提到过的吧？以前爹爹常带我去曾伯父家玩，她对我可好了，她大喜的日子我也很高兴，”

    叶逢时吃着糕点，还塞不住嘴巴：“我一直盯着乐盈阿姊，哇，真漂亮。身上穿着大红喜服，爹爹说她那件喜服上用着的，是曾伯母当初嫁给曾伯父时用的珠宝首饰。盖着红盖头，走动时也大方得体，这么多人祝福她。可是……礼成入洞房的时候，我看见盖头下有水滴下来，掉在裙子上，很快就看不见了。我和爹爹说，爹爹说我看错了，是不是看见阿姊身上的首饰亮晶晶的。我觉得，应该是的。爹爹和曾伯父常夸乐盈阿姊懂事，大家都高兴的日子，她应该也是高兴的。”

    方桓看着叶逢时在树荫下的侧脸，因为嘴里有糕点而鼓鼓囊囊的。他根本没有心思听叶逢时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心中的欢喜抑制不住，“阿时，等你长大，你……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叶逢时转头，鼻尖正好对上方桓递过来的花束。

    最喜欢花了——

    最喜欢花的叶逢时，现在眼里只看得见花束之后清澈热烈的一双眼睛。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她只觉得胸口的跳动逐渐变得明显，变得急促，脸上也痒痒的，不自在地低下头，“阿桓，你的花举得太高了，我的脸有点痒。”

    就是莫名的不想承认，被他这么盯着，让她脸上发烫。

    方桓赶紧把花放低些，但仍在等待叶逢时的回答。

    成亲？爹爹说我成亲定要寻个好亲家，还说什么来着？噢——

    “爹爹说，我的夫君一定要待我好；”

    方桓非常认真，“我会让老爷认可。”

    “爹爹说，我夫君的爹娘一定要好相与，要由衷为这门亲事欢喜。”

    方桓依旧认真，“我定让我爹娘办到，也会让老爷把关。”

    “爹爹说，出嫁前叶家护着我，出嫁后应是两家护我。”

    方桓：“自然……”

    话未说完，两人就听见了第三个声音：“自然？你拿什么保证？”

    树荫下的两人猛地吓一跳，回头看向来人，正是叶家之主叶老爷。叶老爷从假山后缓缓走出，刚才为了足够近，能听到两人的谈话，又不被两人发现，躲藏的地方多少有点失了老爷的气度。此时一边走出，一边拍拂衣裳沾上的草屑。

    纵使如此，他也未忘记对方桓的挖苦：“你和你爹都不过是给我们家送柴火的，你凭什么配得我叶家的女儿？你自身不配，你的家境也不配！你拿什么给我承诺让我相信你？阿时也是你能叫的？她年纪小，你就想趁现在骗走她！哪家正经儿郎提亲不是三书六礼，托家里主事的大人登门拜帖，你算什么东西？你想教我家阿时与你私下定亲？她才几岁？你也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叶老爷本想端着大人的架子挖苦一下对方就了事，本也是个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但一想到对方觊觎他的掌上明珠，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将要演变成辱骂：“滚！我叶家之后不再会从你们家买柴火了！你们父子俩现在就给我滚！”

    叶逢时哪里见过这样的爹爹，吓得梗住了下巴不敢说话。直盯着爹爹，也不敢扭头看一旁的方桓。

    眼里的天空瞬时变了颜色，原本明媚的阳光恍然被乌云遮盖——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叶逢时想说，但不知怎地张不开口。

    ——要下雨了，先别说了！

    ——要下雨了！

    ……

    “姑娘，要下雨了。”迎蓝在耳边轻声将叶逢时唤醒。

    稍稍睁开眼睛，眼前的天色灰蒙蒙的，风刮起，带了雨前的气味。原本只是想在院里的躺椅上休息一会儿，闭眼就睡着了……最近太累了，这会儿刚被唤醒，脑袋晕乎乎的，有些分不清哪边才是真实。叶逢时眼睛还是有些睁不开，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回想着刚刚做的梦。迎蓝帮叶逢时掀开身上的薄毯，让她好坐起来一些醒醒眼。

    叶逢时揉搓眼睛和脸，想起睡前，是夏日的树荫太过诱人，勾着她在书法课后，忍不住走到院内唯一一棵大树下，叫迎蓝搬来躺椅，看着头顶树叶的摇晃逐渐放空大脑，竟就这样睡着了。梦回幼时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正回想着，家仆从门外进来，冲院内的叶逢时恭声道：“姑娘，老爷让您去书房找他。”

    “知道了。”叶逢时从躺椅上坐起身，伸个懒腰，这一小觉睡得让人身上疲软。爹爹找她，定是又为了那及笄礼。最近爹娘把她的及笄礼提上了行程。虽然自己已到年纪，但爹娘此前都由着她拖了两年，未定夫婿，不知为何现在急着操办。

    出了院门去，顺着檐廊往前。尚未到午餐时间，仆从们在院中穿行忙碌。见叶逢时经过，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向她行礼问候。叶逢时回以微笑，悄悄地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便进到叶家主人的院子。书房的门大开着，行到门前，爹爹和娘亲都在，正在看桌上铺开的画卷，书案边还立着好几幅。

    叶逢时跨过门槛走进去，笑着开口：“爹爹，娘亲，阿时来了。”

    屋内低声交谈的两人同时抬头看来，叶老爷招手唤叶逢时过去：“来来来，阿时。你也到了行及笄礼的年纪，要好好商讨一下你的婚姻大事了。看看这几位公子，可有合你心意的？”

    叶逢时迈步进入屋内，装模作样的把画卷看了一遍，对上两位家长的目光，她摇摇头：“没有阿时中意的。”

    叶夫人皱起眉，叶老爷仿似悄悄地松口气：“没有就没有吧……我们再找新的来。”说着就要叫人收起画卷，却被叶夫人伸手拦下。

    “阿时，你再好好看看，这几位公子从家境上是最为匹配我们家的。”她走到桌前示意叶逢时看着那些画卷，开口道：“这位公子比我们家富裕些，钱财上应是不会亏待你，长相也是相当出众；这位公子，长相略为逊色，但正要参加科举；这位公子我和你爹爹见过，人品极佳，风趣幽默且善解人意；这位公子习武，护你周全应是足够，而且是爹爹好友之子……”

    “娘亲，阿时都不喜欢。”叶逢时握住娘亲的手轻轻摇晃，试图像以前一样，再次以撒娇逃过去。

    叶夫人摁住女儿的手，让她端正的站好了，直直地看着她的脸，脸上严肃道：“你也不小了，爹爹和娘亲两年前便开始为你择婿，看在你年纪尚幼，我们也希望能有你多陪两年，才让你拖了这么久。现在及笄礼日子已定，你再拖下去就是老姑娘了，我不能再由着你，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总得选出一个来。”

    “阿时想要多陪我们两年，这不也是好事嘛，你这样说她干什么。”叶老爷插话打圆场。

    叶夫人瞪夫君一眼，回头继续说：“你要是选不出来，娘帮你选。”看着娘亲的眼神，叶逢时语塞，心里也明白娘亲是真心希望她能在最好的年纪嫁给一位良人。

    叶逢时抬眼仔细瞧着爹娘的神情，轻声回应：“娘亲，爹爹，我不想要你们口中的良婿，我想要自己选的。我知道，这几年我一直装傻充愣，不想与谁家公子定下婚约。爹娘虽然高兴我能多陪你们一段时间，也担心我蹉跎了年华。但我心中早已有一人选。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