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逢时和叶鑫明带着叶家护卫,唐伯父和唐家带来的将士们,分两路绕着长泽山附近的道路,呈包围式搜查。雨下得又大又久,将足迹都冲刷了个干净。叶逢时和叶鑫明还未学会骑马,各与一个护卫同乘。他们没有指引,只能顺着道路纵马小跑,叶逢时和叶鑫明一人一句,沿路呼唤叶老爷。
叶逢时:“爹爹!”
叶鑫明:“爹爹!”
“爹爹!”
“爹爹!”
……
叶逢时眼眶不自觉的溢满泪水,他们走这条路,已经沿路喊了一个时辰了。恐惧和担忧顶着她的心口,让她一度哽咽,险些叫不出声来。
“爹爹!”叶逢时鼓足劲,这一嗓子比之前的声音都要大。
马儿烦躁的摇晃脑袋,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一粒石子滚到马蹄边,没有引起叶逢时和护卫们注意,然后是几粒,然后是更大的石块。
等到与叶逢时同乘的庞奇勒马,避过刚滚落到马儿蹄前的大块碎石时,骑另一匹马的护卫终于发现不对。
“山崩。附近要山崩了,注意落石,分散开,冲过去!”他压低音调,回头对后面的护卫说完,自己带头冲在了最前方。像是山神开的玩笑,那个护卫刚策马而出,叶逢时就看见眼前的山体就像融化成水流一般,带着树木植被向他们席卷而来。
“啊!”叶逢时惊叫出声。庞奇举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身,马儿不情愿的往前狂奔。叶逢时害怕地趴下身子,抱紧马脖,听见马儿不悦地喷出鼻息也不敢撒手。庞奇还在催促马儿再快些,马鞭一下下的抽到马身上。
叶逢时惊惶地睁眼偷看,颠簸中一匹匹骏马从身边越过。而叶逢时座下这匹,搭乘两人速度自然是慢些,怕是已经落到最后了。
在山石滚动声中她听见一声铮鸣,随后大大小小的石块都砸到她的脸上。叶逢时抬头,马首遮挡住她的视线,她不敢再乱动,只能趴回到马背上,内心默念:保佑,保佑,天老爷保佑,地老爷保佑,救命啊……
不知道跑出去多远,山石滚动的声响好像确实变得小了。叶逢时小心翼翼地再次睁开眼,庞奇已经将马勒停,众人正在往回看。
山崩结束了。这只是小范围的崩塌,来去匆匆,给了他们逃生的机会。
叶逢时坐起身,也往刚才跑来的方向看去。他们已经多跑出一段距离,大概是为了防止山体继续崩裂伤人。
“都还在,都没跑丢。”带头的护卫笑说,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众人互相说笑着缓解紧张的情绪。
叶逢时小声说:“庞奇,你说爹爹会不会在里面……”
庞奇神情一滞,低头看向坐在自己胸前的叶逢时。刚才他拔剑劈开了几块滚向他们的石块和泥块,湿润的石块和泥块打到叶逢时脸上,留下不少或黄或黑的泥印子,有些滑稽,但他此时笑不出来。
“不会。”
叶逢时抬头看庞奇,庞奇神色淡然,但叶逢时现在需要这种淡然,仿佛他说出口的就是事实。叶逢时心下稍稍一定,“嗯。”
休整过后继续出发,经历过一次山崩,叶逢时和叶鑫明不敢再喊,搜救速度更慢。一路上甚至也未能遇见一个过路人,能够让他们问一问。虽说大雨将痕迹冲刷过,但他们连战死的护卫尸体都没找到,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唐伯父那边。
叶逢时又开始着急:这简直是蒙着眼睛瞎找!他们赶时间,他们要救人。但不能够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睁大眼睛看仔细些。在她眼眶又不受控制地蓄满泪水的时候,前方有一匹马飞奔而来,勒停在他们跟前。
“叶姑娘,我们找到了。”
那个将士带领着叶逢时以及护卫们,绕过长泽山前端,前往唐伯父等人找到叶老爷的地点。
叶逢时看天色盘算着,现在还不到三个时辰,时间上来得及,甚至是十分充裕,大大松了一口气。大老远就看见唐伯父在与将士说话,听见马蹄声看向他们,叶逢时兴奋地向唐伯父挥手。
咦……?
唐伯父上前将叶逢时从马背托举落地,叶逢时担忧地道:“唐伯父,我爹爹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叫唐伯母过来?”
“这个……”唐伯父欲言又止。
身后护卫将叶鑫明从马上抱下,叶鑫明小跑过来,问:“唐伯父!我爹爹在哪里!”
“……”唐伯父也没有回答。
叶逢时顿感不妙,心中冒出不好的猜测,忽然不敢催促唐伯父带她去见爹爹。二人相对而立,沉默无言。叶鑫明看看沉默的两人,焦急的抓过一个将士,“你,我爹爹在哪里!你带我去。”将士看着唐伯父的脸色,不敢带路,只能任由叶鑫明拉扯自己。
叶逢时看着唐伯父,想知道爹爹现在的状况,又害怕唐伯父会说出不好的消息,她的眼中带着隐忍的泪水,湿润得像林中求救的小鹿,眼神中带着希望和祈求。
唐伯父心中不忍,抬手拍上叶逢时的肩膀,斟酌着开口:“阿时……咳……你们先有点准备……叶老弟他……节哀。”唐伯父终究还是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叶逢时脑海炸起惊雷声。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怎么会……不对,不是真的……不可能的……
“阿姊……阿姊,阿姊……”好像有声音自水下传来,叶逢时有些听不清。
“阿姊!”最后一声,肩膀被捏紧,仿佛有一双大手将叶逢时从水中拎起,总算是听清了那人一声声说的是什么。
叶逢时迷茫地抬头,唐伯父在身前扶着她的肩膀,护卫们将她围在中间。
“什……么?”叶逢时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这是自己在说话吗?
唯有寂静。
不知道她问的是,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还是在回答刚刚的一声声“阿姊”。但不管是哪一个,都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答。叶逢时在这沉重凝滞的氛围中感到窒息,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仍觉得不够,嘴里不住地喃喃着。
叶鑫明看着眼前的阿姊。他在这个家里年纪和辈分都是最小的。虽然因为是男丁,跟着爹爹的时候,被教导过应该如何对待家里的女眷,如何保护她们。但又因为是最小的,在面对叶夫人和叶逢时的时候,更多的被当做稚童,是她们眼里需要被保护的对象。
现在,或许正是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他想起爹爹曾经对他的教导,心中的悲痛和眼前的景象催促着他,赶快做些什么。虽然他现在也很想哭。
“我想去看看爹爹。”叶鑫明终于把话说出口,打破了局面,引得众人都看向他。他懊恼的想再说点什么:“我……”
“我也要去。”叶逢时打断他的话,借着唐伯父的手,使劲站直身子。
唐伯父带着二人,来到一个处在山路下坡的洞口前,再次停下脚步。他转身拦下姊弟俩,说:“阿时,阿明,唐伯父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爹爹……受了很多苦,恐怕你们会很难接受……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越接近叶老爷,叶逢时心中越忐忑:“谢谢唐伯父。我……还是想见爹爹。”虽然在回唐伯父说的话,双眼却已经像是透过唐伯父的身体,落在叶老爷身上。
叶鑫明着急接道:“我也是。”
唐伯父沉下肩膀,缓缓让出在其身后的山洞,一眼便能探清其中全貌。此刻正处午时,大雨过后的阳光格外明媚,照耀着洞口的一角。与之相对,另一侧的角落,那隐藏在阴暗中的一角,停放着一具覆盖白布的尸体。
真到这个时候,叶逢时的脚就像被灌铅一般,难以挪动。她试图吞咽口水,眼睛瞥向身旁的叶鑫明。叶鑫明比她还矮一头,反而毫不犹豫地牵起她的手就向山洞走去。叶逢时感受着叶鑫明掌心传来的温度,刚才因各种负面情绪引起的身体发凉,好像被暂时驱散了一些,双腿也不再僵直无法动弹。
叶逢时回握住叶鑫明紧攥着她的手,两人走到那块白布前。叶鑫明蹲下身,迅速地将白布掀开,叶老爷的脸就这样闯入叶逢时眼中。就算事先有准备,叶逢时也不免被吓得倒退一步,手紧紧地捂住嘴。她从未像此时一样希望过——希望自己没有对叶老爷的脸如此熟悉。
白布下的人脸部肿胀,脸色青紫。他的脸上布满如同那个护卫身上一般的、密密麻麻的刀痕。与那个护卫不同的是,这些刀痕都有被水浸泡过后的发白浮肿的迹象。
“爹爹……是我爹爹……”叶逢时适应了叶老爷脸上狰狞的惨状,上前一步跪倒,扑在叶老爷身上嚎啕大哭。叶鑫明呆滞的张着嘴,不知所措。
叶逢时干呕声不断,眼泪夺眶而出。泪水、鼻涕和口水齐出,令她觉得自己很难堪,两只手不停地抹脸。叶鑫明从自己怀里掏出手绢递给她,她抓过手绢却没有用来擦眼泪,只是紧紧捏在掌心。
确认过这是叶老爷,叶逢时的胸膛像缺了一块,让她觉得自己的躯体空落落的,呼呼地灌风,有些喘不上气。叶逢时边哭边叫,除了抽气声还伴有大量无意义的音节,她直起上身大口的呼吸,放肆的哭出声音。她哭得胸口抽疼,又觉得连这样的疼痛都不能让她断定,自己的身体是否还是完整的。
“阿明,我们,没有爹爹了。”
叶鑫明在旁陪着,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听了叶逢时这话,终于也抬起手,用衣袖掩面痛哭。
两个孩子在山洞中,确认了父亲的离世,验证了此后再也没有父亲庇护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