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无不心中酸涩。
唐伯父走到他们身后,张开双臂揽住姊弟二人。叶逢时哭得不能自已,忽然一阵猛烈地眩晕感袭击了她,她茫然地用力呼吸,眩晕感却愈加强烈。她想依着叶鑫明的身体让自己保持一些平衡,不至于直挺挺地倒下。还没来得及动作,却看到山洞已经在眼前旋转起来。
叶逢时在倒地前伸出手意图撑住地面,可没等到预料中的疼痛感传来,就已经失去意识。
迎蓝安静地陪护在叶逢时床前。
黄昏时刻,唐伯父带着一众护卫将士,把叶逢时送回叶府。看见叶逢时苍白的脸色和脸上的泥印子吓坏了叶夫人和迎蓝,叶夫人着急的让人去请唐伯母。
等安排好将叶逢时先送回小院,唐伯父才命人将叶老爷和一众护卫的尸体盖上白布抬进门。叶夫人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来。许是从唐伯父脸上的悲痛,叶鑫明的呆滞和迟迟不语的众人身上明白,那就是叶老爷。还没等家仆将叶逢时送出影壁外,叶夫人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迎蓝小声叹息,起身拧干水盆边的手绢,想要再给叶逢时擦拭。在擦过叶逢时的双眼时,她轻轻地睁开眼睛。
叶逢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她记得在她幼时叶老爷便常去临州,说是要经营那边的铺子。每次叶老爷从临州回府,都给她带不少新鲜玩意儿。叶夫人不喜交际,只有叶老爷在的时候能带着叶逢时去认识新朋友。那时候的她每天是这么深切的盼望见到叶老爷。
梦中的叶老爷依旧年轻,他这回从临州回府,给叶逢时带的是甜甜糕,是她小时候爱吃的那种。听说乐盈阿姊回家省亲,叶老爷赶紧给曾家递了拜帖,笑呵呵地带着叶逢时前去,让二人叙旧。可是在梦中,叶逢时好像对这样的景象习以为常,并没有为此感到多么雀跃。
怎么醒的时候,再想起这个梦,竟让她怀念得要落泪呢?
叶逢时感觉到迎蓝拿着手绢来回擦拭她两侧的眼角,虽然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怀念,但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反应。
噢……是因为不会再有了……
她扯过被子蒙起头,在被窝里放肆地又哭了一场。
“……如何?”
“姑娘昨夜醒了一回,哭累又睡了。”
“醒过就没事了。”唐伯母走到叶逢时床前,伸手探她的额头。
叶逢时在唐伯母询问迎蓝的时候就醒了,迷迷糊糊地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唐伯母探她额头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被窝里缩。
“醒了?”唐伯母还是探到了她的额头。
“嗯。”叶逢时带着浓浓的鼻音应道。
唐伯母:“先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唐伯母从被子底下牵出她的右手号脉,再仔细看她的脸色,比起昨天好了许多。
唐伯母:“昨天那个护卫,清醒后又想起来一些事情。……你娘打算凭他做证人报官。”
报官?叶逢时借着迎蓝的搀扶坐起身,靠坐在床头,问:“那衙门怎么说?”
唐伯母:“没去成。被你唐伯父给拦下来了。”
叶逢时一下没了精神。
唐伯母示意迎蓝端一碗米粥上前,自己让位站到床尾,继续说:“大雨黑夜,那护卫没看清人脸,只知道其中一人使的是一双弯刀。”
其中一人……
迎蓝趁叶逢时思索,盛一勺米粥递到她唇间。叶逢时下意识张嘴,顺从地吃进肚中。
唐伯母:“起先那伙歹徒都未能近他们的身,只有那人武功略微强些。大约是那双弯刀其中的一把带了毒,被那人划开一道口子后,他就逐渐使不上力气。其余歹徒才一人一刀、一人一刀……”
叶老爷的脸忽然浮现在脑海,叶逢时猛地咬住还在口中的勺。迎蓝被她吓一跳。
唐伯母看在眼里,也没有上前,用冷淡的嗓音平静地接着道:“据护卫所说,他们发现不敌,就给你爹爹拼出了一条逃生的口子,那些人也没去追。按理说你爹爹拥有逃生的机会和时间,但他却……”
却横死野外……是因为,毒?叶逢时配合地让迎蓝抽出口中的勺,抬眼看向唐伯母,等她继续往下说。
唐伯母:“我说过,在九个时辰内找到人我都有办法救他,这是因为那个护卫身上的毒并不十分致命。但从尸体表面来看,你爹爹大约在遇袭那晚,就惨遭毒手。且只他一人肤色青紫,其余护卫皆脸色惨白,从这点来看,除他外皆是流血过多致死。”
叶逢时:“那脸色青紫是……”
唐伯母:“是中毒,另一种可以致命的毒。……有人在你爹爹逃出后又找上他了。”
叶逢时稍一想象,浑身汗毛便倒竖而起——有人尾随爹爹,就是要置爹爹于死地!明明日子就将要过到立夏,叶逢时只觉自己身上发冷,颤抖的手牵起虚盖在腰腹位置的棉被,默默扯至能包裹住自己的肩颈。她在棉被包裹下,抬手环抱住自己,眼眶又盈出眼泪,低低抽泣。
迎蓝担心地看着叶逢时这副模样,想着唐伯母特意过来说这些,定不只是为了让叶逢时如此难过,她大着胆子问唐伯母:“那为何不让夫人报官?”
唐伯母:“若是报官,你爹爹和众护卫的尸体便要移交府衙。届时将由府衙仵作开膛剖腹,还不知何时才会抓捕得真凶归案。”
唐伯母上前捧起叶逢时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阿时,我问你。告知你这些,你认为谁是真凶?你可信府衙仵作?你可信衡县府衙的知县?你可信衡县捕役?你可愿你爹爹的遗体不得早日入土为安?便是你都信,那我还要问你,要是抓到真凶,便是压入大牢,是杀是剐都由知县做主,你可甘心?”
叶逢时脸上涕泗横流,唐伯母的一连串提问让她有些发懵,只有最后一句在她脑海回响——你可甘心?你可甘心?你可甘心?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叶逢时咬牙切齿地回答。
听见这个回答,唐伯母表情没有变化,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出她对叶逢时此时的表现很满意。
迎蓝上前为叶逢时擦拭,唐伯母放下叶逢时的脸,说:“现在我可以暂时担任仵作,不会对所知情况有一丝隐瞒,你信不信我?”
叶逢时:“我信唐伯母。”
唐伯母:“眼下你娘亲遭受打击过大,卧病在床。我们能劝住她不去报官,一是因为她也不信府衙,二是因为她极度不愿你爹爹再遭此罪。”
叶逢时听见“再遭此罪”,也有些犹疑。叶老爷的惨状仍在她眼前,她的心口也在为叶老爷抽痛。
唐伯母:“但有些猜测,必须向你爹爹的遗体确认,这是抓捕真凶的必经之路。”
叶逢时沉默思考良久,唐伯母也沉默陪伴良久。叶逢时才开口说:“可是我,或许就算找到真凶,也没有抓捕他的能力。”
唐伯母:“唐家定会倾尽全力相助。”
呼。叶逢时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
“我需要怎么做?”
起床梳洗过后,叶逢时勉强喝下一碗白粥,带着迎蓝前往主院去找叶夫人。刚踏入叶夫人的卧房,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气味,混合着药汤的苦涩味道,叶逢时担忧地皱眉。
叶夫人房中的桌上摆着一个熏炉,有白烟正从里边缓缓升起,又消散在空中。徐妈妈手中端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药汤,侯在床边服侍。唐伯母先一步从叶逢时房中出来,此刻坐在床边为叶夫人号脉,和她说话。
唐伯母看见叶逢时进来,吩咐徐妈妈好好照看叶夫人,让叶夫人好好休息,背起自己的小药箱打算离开。
两人就要擦身而过时,叶逢时躬身低头,对唐伯母说:“唐伯母早。”唐伯母点头,也仔细查看一番叶逢时的脸色,对迎蓝说让她家姑娘也好好休息,就离开了房间。
叶逢时来到床前,说:“娘亲早,阿时来给娘亲请安。”
叶夫人好似没有什么精神,无力地点头,算是应了,示意叶逢时坐到她身边。叶逢时听话照做。叶夫人看着叶逢时还有些苍白的脸,抬手轻轻抚过,说:“有没有感觉好些?”
叶逢时:“阿时好多了。娘亲也要听唐伯母的,快些好起来。”
叶夫人状若无意地用手绢洇去眼角泪珠,挤出笑容,笑着说:“呵,是啊。”
叶逢时沉默片刻,又问:“阿明如何?”
叶夫人似是思考,又似是发呆,缓缓地回答道:“嗯……是啊,阿明如何。今日还未见他。”
叶逢时便沉默了,叶夫人此时的神态不适合继续聊下去,她看向徐妈妈寻求帮助。徐妈妈见机端上药汤,对叶夫人说:“夫人,先喝药吧。药汤不烫,好入口了。”
“好啊。”叶夫人回答。
徐妈妈本想勺起药汤,一勺勺喂到叶夫人嘴边。叶夫人却自己接过碗,沿着碗边大口大口地喝完,将碗还给徐妈妈,还自己用手绢擦净嘴角。徐妈妈接过碗,给叶夫人递去一片腌渍过的陈皮,便端着碗出门,要送碗到厨房去。
叶逢时对叶夫人说:“娘亲,我想去看看阿明。”
叶夫人笑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