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泛起鱼肚白,谢遥抱着孩子,带领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达了凤鸣山主寨门口。
主寨依山而建,寨门高悬,门口火把未熄。刚踏上山路尽头,便见前方亮起数盏灯笼,一行人持刀肃立,护在寨门两侧,谢遥认出这是谢破阵的人。
“小姐。”门口守卫看到谢遥,立刻迎上来,“里面已经清理完了,寨主正在清点人数呢。”
话音刚落,从寨内迎面走出几人,为首之人身披血衣战袍,满面风霜,正是谢破阵。
他手执佩刀,眼中尽是沉静与疲惫。
“阿遥。”他迎上前来,语气克制却带不住欣慰,“你回来了。”
谢遥将怀中睡熟的孩子递还给一旁惶惶不安的妇人,轻轻点头:“爹,人都带回来了,他们无处可去,咱们寨子把人收了吧。”
谢破阵看了她一眼,又扫过那一群风尘仆仆、满身伤病的百姓。
“诸位,我谢破阵当年曾是咱们戍边守卫官兵,要不是朝廷无道世态炎凉,也不至于上山当土匪。诸位愿意上来凤鸣山,想必也知道我凤鸣寨的规矩,今日先好好休息,吃饱了睡好了咱们再说别的。”
说罢便摆摆手,唤人过来安顿百姓。
身后跟来的正是谢遥的师父李不二,他和他的妻子一向只负责教养谢遥武功学业,平日里并不常跟在谢破阵身旁行走。
只怕是此刻谢破阵身旁的心腹已经尽数折损,无人可用,所以才把李不二带上。
李不二平时沉默寡言,并不与人多交流,此刻也不例外,只是点点头,便领着百姓们进入寨中,届时将交由她妻子刘怡君安排寨中房屋给大家住下安顿。
众人看向谢遥,见她点头示意,便乖乖依次跟在李不二身后。
顾行昭牵着容澈的手,跟在队伍最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寨中的一草一木。
谢遥站在原地,目送那些百姓鱼贯而入,一双眼却迅速扫过最后走进山寨的人影。
只见顾行昭牵着孩子,神情如常,脚步稳当举止有度,既不逾矩也不刻意。
她多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态松弛面无异色,只将孩童护在身侧,甚至未与任何人搭话,仿佛只是个避祸途中落难的无辜书生。
谢遥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转身走回谢破阵身旁。
“爹,”她低声开口,“咱们山寨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谢破阵叹了口气,摇头道:“雷同那些人清完了,带头的几个人我亲自审过,全处理干净了——只是折腾这一场,咱们自己人也折了大半,几名营头死的死、残的残,能调得动队伍的,就剩三个。”
“山寨里原本各营都有自己的规矩,但雷同这些年暗中掏空,各营兵丁混乱,营头也不听号令,现在是彻底乱了套。”
谢遥沉吟片刻,语气平静道:“那就趁乱,改了它。”
谢破阵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几分惊讶,却未开口反驳,只问道:“乖女儿,你有什么想法?”
谢遥负手立于寨门,望着山路尽头的苍茫天光,沉声道:“现下战乱四起,各地百姓四散流亡,朝廷自顾不暇,官军目无王法。咱们若是能趁此机会收些百姓上山,不但能救无辜之人的性命,也能重整咱们寨子,兵从民出,人活寨兴。”
谢破阵眉梢轻动,沉吟片刻:“你是说……让流民加入寨子,设立军营?”
谢遥摇摇头又点头:“不用这么正规,咱们设义营,立营规,按人丁分编。不问出身,只看能耐和人品。有力气的去砍柴挑水,能下地的种田喂马,会识字的做账抄文,山寨不白养人,人人有职有责,万一战乱再起,起码也有自保的能力,凤鸣山这么大,足够养活这些人了。”
“这样山寨才能算作是‘营’,不是‘土匪窝’。”
谢破阵目光渐沉,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振色。
“你倒真是……越长越有你娘的样子了。”
谢遥听他突然提起原主亡母,怔了一下,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话题:“爹,现下首要不是夸我,而是赶紧定下营制,大家都有口饭吃了,咱们这些饿着肚子的兄弟和百姓,才不会如同雷同的余孽那般一煽动就跟着闹起来。”
谢破阵一笑:“你说得对。我明日便召集所有人,一起商议这些事,还有你今天收下的这些人,有本事的都可以提些建议,咱们开个营中议会,商量些应对策略。”
谢遥点点头,眼神清亮如刃。
她没说出口的是,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这些百姓既然被她接手了,就不只是活在凤鸣山,不能真的落草为寇。
她要他们在这个乱世中活得有尊严、有退路、有能还手的力气,还有面对生活的底气。
谢遥回到自己屋里,累得直接扑倒在床上,这一夜实在太奔波了,没想到自己穿越过来的第一天就如此惊心动魄,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
她想起自己看到百姓们瑟缩的眼神,不停哭泣的妇女,脸色蜡黄的孩子,长叹了一口气。
睡足醒后,谢遥找到谢破阵继续商议此事。
谢遥的意思,是把整个凤鸣山现存的人员和昨夜收留的百姓都叫出来,看看大家都能围绕山寨做些什么,总不能完全靠抢掠过日子,很危险成功率也不高。一旦受中重伤,现在这个世界可没有抗生素没有什么先进的医疗设备,人命分分钟就没了。
“爹老了,经此一事,亦觉出自己的想法过于守旧,又有些心慈手软,以后寨子的事,还是交给你吧。”谢破阵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虽然他曾经是戍边军官,现在是山匪,对带兵打仗更加擅长,对俗务实在不太通,况且他的心腹谋士已经在昨夜被雷同杀死了。
这天晚饭后,谢遥代表谢破阵端坐于议事大营中央,目光沉凝如水,将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尽收眼底。
帐内聚集着山寨的旧部营头和近来收留的义民代表,众人或站或坐,神情各异。早先散漫的窃窃私语在她投下目光时渐渐寂静下来,只余火把轻微的噼啪声响。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谢遥清亮的声音在帐中回荡,虽不甚高亢,却自有一股威严之势。
众人屏息,目光齐聚于她身上,谢遥缓缓起身,一袭墨色窄袖袍简练利落,腰间悬挂的长刀在火光下映出冷冽光芒。
她环视左右,继续说道:“山寨近来多事,山下百姓流离失所,不停有流民误闯凤鸣山,这寨子内外规矩需重整一番。若是散沙一盘,终非长久之计。”
听到“重整规矩”四字,下方众旧部面面相觑,不少人露出警惕神情,隐隐有人发出低声嘀咕。
谢遥充耳不闻,只是抬手示意,李不二立刻上前高声喝道:“肃静——!议事之时,不得喧哗!”
帐内重归寂静,唯有一两声不满的冷哼尤为刺耳。谢遥眸光一厉,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壮汉抱胸而立,神色间难掩愤懑不服。
那人名叫梁松,乃是资历颇深的二营头领,当初他流落荒野被谢破阵救回,因身手不错一步步被提拔至营头,但他亦对谢破阵所设立的“山规”亦有所不满。此刻见谢遥望来,他也不避让,反而昂首迎上她的视线。
谢遥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道:“昨夜因为雷二当家的事牵连了不少无辜百姓,已尽数带回寨中安顿。为免生嫌隙,我已请刘姨将他们分别安置于后山谷地休整。”她顿了顿,语气沉稳,“然则收留易,安顿难。这些义民食宿如何、归属何处,若无妥善章法,只怕会扰乱寨中纲纪。因此,我决定另设‘义营’,安置流民,凡愿留寨出力者,可编入义营,以示与我等同袍一心,同享寨中供给。”
此言一出,帐内登时响起一阵骚动。几个旧部面露错愕,不禁交头接耳;而站在后排的义民代表们则露出感激与期待之色。
梁松看向侧位坐着的谢破阵粗声粗气地嚷道:“大当家,万万不可!这些人来路不明,怎可轻信?咱们自家弟兄粮食尚且不够,还要分给一群外人,岂非自断活路!”
他此话极不客气,直指谢遥决策不当,帐中数十道目光投向谢遥,气氛瞬间凝滞。
几名与梁松交好的旧部亦纷纷点头,有人低声附和:“是啊,我们弟兄浴血拼杀打下这基业,如今让别人来享福,说不过去。”
义民代表中有人闻言愤然,刚欲出声辩驳,却被顾行昭轻轻按住肩头。
顾行昭上前一步,朝谢遥与众人拱手行礼,沉声道:“诸位且息怒。这位头领此言,未必全无道理。只是……”他微微抬眸,目光沉静而坚定,“覆巢之下无完卵。”
谢遥本欲发作镇压梁松,闻言不由一凝,视线落在发声之人身上。顾行昭一身朴素灰衣,站在众义民代表之间,看去身份卑微,却言辞有度,不卑不亢。
他说着从容扫视四周,续道:“官兵扫荡江北,各地生灵涂炭,无家可归之人何止万千?没错,山寨偏居一隅,看似隐蔽,实则亦难独善其身。若拒天下寒士于门外,今日挡住能一百流民,明日就可能多出一千饥民投入官军营中,与诸位为敌。”
此言一出,不少人露出思索之色。
谢遥眸中闪过一丝讶色,这顾行昭一介逃难流民,竟有如此胆识见地,果然不是表面看着那样简单。她没有出言打断,而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行昭见她默许,便朗声而谈:“更何况……粮草一事,眼下虽紧,将来未必无解。头领,你方才说收留义民会加剧寨中粮荒,可何不换个思路:多出这十余号人,也多出十余双手。若用得其所,非但不会坐耗粮秣,反而能为山寨出力谋生。”
他语速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振聋发聩的力量,“当此乱世,朝廷腐朽,官仓枯竭。诸位好汉若固守山头坐吃山空,他日困死,岂不可叹?不如听从谢姑娘的话放手一试,组织义民开垦山谷荒地,寻觅水源种植庄稼,筑棚饲养禽畜,以图长计。”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人言语。
梁松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说得轻巧,山下都是官府土地,咱们几时会农耕了?刀头舔血的兄弟们,有几人拿锄头?况且真要种地,庄稼出来得几时?我们能等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