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遥扶着谢破阵在林中小歇,借着火折子照明,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爹,他们把百姓关在哪儿了?”她问。
“虎牙岗北边的老地窖里,”谢破阵咬着牙吸了口凉气,“雷同那狗东西怕他们死得太快没筹码,派人将人全绑了扔在那里。”
谢遥点了点头,眼神微冷。
那地窖她记得,早年谢破阵重建山寨时所用军械粮草的临时囤积地,后来荒废了,如今怕是连透口气都难。
她站起身,捡起地上那柄看起来挺趁手的长刀,背起弓箭,回头朝父亲笑道:“爹你歇着,我去去就回。”
谢破阵一手抹了把脸,眼神沉沉:“去吧。咱俩分头行动,我找你李叔汇合清理寨子里的叛徒,你去救人,要能救就救,若是……若是死了,就地掩埋吧。”
谢遥点点头,转身掠入林中。
夜色之中,她脚步无声,转入北山密林。
谢遥掩在一株虬松之后,静静盯着不远处的简陋石屋,石屋门口插着火把。
石屋门前站着两个山匪,正懒洋洋地扯了根草剔着牙,腰间佩刀,一副无事可做的模样,那正是雷同安排在此处看守俘虏的人。
她悄无声息从箭袋中抽出最后三支短箭,搭弓——
第一箭,破空而出,射穿左哨咽喉;第二箭,直中右哨眉心。
两人毙命倒地,未发一声。
她快步跑过去翻身跃入屋内,手中短匕出鞘一挑,寒光一闪,最后几名匪徒尚未来得及惊呼,便已纷纷倒地抽搐。
老地窖位于石屋后头,有一段斜坡通入地下,入口早被苔藓杂草遮掩,但她在那树根下一摸,果然摸到了地窖的机关入口。
她屏息伏地,从裂缝中听见了细微的咳嗽与呻/吟声,还有人压低声音在哄小孩:“别怕,闭上眼,想阿娘做的酱菜汤……就不饿了……”
谢遥发力一把掀开地窖石板入口,地窖内顿时一片惊叫。
“谁!”
“杀人啦——”
“是官军吗?!”
“不是。”谢遥收刀背负,走入火光点燃的石室,“我叫谢遥,是凤鸣山的土匪。”
所有人都看着她,惊疑、恐惧、胆怯各种复杂的目光混在一起。
谢遥看到地窖内有十几名百姓被反绑着靠墙而坐,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嶙峋。
谢遥看着他们,已确认这是雷同留下的那批人质,就像她曾经救助过的那群野生动物一样蜷缩着瑟瑟发抖着。
屋内众人愣住,有人发出惊呼,谢遥一声冷喝:“不想死的都闭嘴!”
不再浪费时间,她快步上前逐一割开麻绳,直到走到最里侧角落,顿时愣住。
那处阴影里坐着一名青年,面容清隽,眉眼沉静,虽略显憔悴,却神情安然,身上旧衣干净,姿态比旁人都挺拔。
他紧紧护着怀中年约六七岁的孩童,用身体为对方挡住寒风与火光,眸光不惊不惧,如临深渊也不动声色。
与周遭惶惶流民不同,他像是一块沉在污泥中的玉,没什么锋芒,却叫人一眼忘不了。
谢遥没说话,只是多看了他一眼。
顾行昭看过来,淡声道:“多谢姑娘相救。”
“废话少说,都跟上,快点离开这里。”她转身走出地窖。
夜已深,月上枝头高高挂起。
石屋外头的空地上,刚捡回一条命的百姓挤在燃起的篝火旁,低声交谈,有人轻声抽泣。
谢遥站在风口,握着手中的短匕,一双眼缓缓扫过人群。
“我确实是凤鸣山的土匪。”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你们不必怕我。”
她向前一步,立于火光与阴影交界处,神情冷静而肃然。
“我凤鸣寨虽是草莽出身,但自我父亲立山以来有规矩在先——只劫贪官污吏,从不抢掠百姓。你们今日被扣,非我本意,是寨中内乱,贼人造反,牵连了无辜。”
谢遥顿了顿,目光扫过火堆旁衣衫褴褛的众人,语气缓了几分:“此事是凤鸣寨欠你们一桩,如今你们已经安全,各位可在天明后自行择路回乡,寨里绝不会为难诸位。”
话音落下,篝火旁一片沉寂,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一名满脸风霜的老者颤着声跪下,重重叩首:“谢寨主,谢老大,大伙儿不是怕你,是怕没命活了……”
紧跟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哽咽道:“我们是北城县人,城破后逃了三月,饿死病死一路……若不是……,只怕我们娘俩今晚死在这山里了。”
“谢寨主,不瞒你说,”一个中年汉子站起身,脸上布满风霜干裂,“我们这些人,早没地方回去了。乡土烧了,亲人散了,走到哪儿都有人赶,实在活不下去了。”
他声音一哑,“与其冻死饿死路边,不如上山听你一声令下。你说打谁就打谁,抢谁就抢谁,哪怕拼命,也比像野狗一样活着强。”
“谢寨主!我们愿跟着你!求你收留我们吧!”
“只要有一口饭吃、一身衣穿,给孩子们一条活路,哪怕让我们上阵杀敌,也心甘情愿,请收下我们吧!”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男女老少,一双双眼望着谢遥,既有惶惧,也有期盼。
谢遥望着眼前这一幕,心口微微发紧。
她原本只想把人放走,再回去帮助谢破阵收拾凤鸣山的烂摊子,不曾想却引来这群流离之人纷纷投靠。
谢遥眼光掠过他们——老弱病残,孩童赤足,身上多是破布麻衫,面黄肌瘦,眼神浑浊发灰,仿佛随时能倒地断气。
谢遥曾经见过这种目光,就在她曾经拼死保护的野生动物眼里。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人,是在这个残暴的世道中活不下去的人。
谢遥沉默片刻,终于缓声道:“我谢遥不是圣人,也不是菩萨,落凤寨也不是道观寺庙,山上没金没银,只有几把破刀和一群饿着肚子的兄弟,他们也曾和你们一样被这个世道逼着上山只为活命。”
她顿了顿,眼神微凝。
“我知道你们无家可归,可我说句实话——我山寨有叛乱,余孽还未清净,如今山寨尚未安稳,我连自家弟兄都未必能护得周全,更别说你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
“与其跟着我在乱局中担惊受怕,不如在此处等天亮后,都各自散了回乡或者自谋生路,总能找到一口饭吃。”
听到谢遥不愿意收留他们,人群中顿时不安地议论纷纷,妇女和孩童纷纷抹泪,哭声渐起。
谢遥顿时有些无措,她在思考要不先把这群人留在此处,自己上山看看,要是谢破阵已经收拾完那些叛徒,再设法派人来接他们。
就在谢遥一筹莫展之际,人群后方传来一声温和而清晰的声音,不高却准确传入谢遥耳中。
“谢寨主,在下听说凤鸣山好汉向来行的是义字,我们这些……百姓,希望寨主能给安排条活路,做奴为婢也行,种地放牛也行,算寨主大恩大德救我们一命。”
谢遥微微偏头,顺着声音望去。
是方才那位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只见他站在火堆边,一手揽住靠在身旁的孩童,神情安然从容不迫。
“你是谁?”她开口。
对方向她微一颔首:“在下姓顾,名行昭,是北城县一名穷书生,城破后随流民避祸误入山中。”
谢遥眯了眯眼:“你倒是挺会安排,要不你来为他们想办法?”
顾行昭神色未变:“在下只是不忍见这些人活得人不像人,死了连黄土都没人埋。若寨中能收留,他们哪怕是吃糠咽菜担粪挑水也肯干。早听闻谢寨主心怀宽仁,所以在下斗胆一劝。”
这话一出,几个百姓纷纷低声附和:“谢寨主,我们能干活!劈柴做饭、烧水喂马都行——不白吃寨里的粮!”
谢遥没答,目光却多在顾行昭身上停了一瞬。
他不像其他流民,眼底没有惶恐,更不急于讨好她。那种沉稳内敛的姿态——不像是受尽逃亡之苦的,也绝非寻常寒门书生。
但他说话的语气,倒是把刚才谢遥自称是“义匪”的说法给架了起来。
有意思。
谢遥思考片刻,决定答应下来:“若你们执意留下——那便得听我的话。我说不动百姓,你们便不能偷抢;我说不欺软弱,你们便不能胡来。”
“我谢遥脾气不好,刀也快,谁若敢坏了山规,哪怕是个孩子,我也能亲手剁了。”
“愿走的,现在就走。若是不走,就得认我的规矩。”
她话落,场中静得能听见风吹树叶的细响。
可过了片刻,跪地之人无一动身。
“谢寨主!”那中年汉子重新站起,抱拳弯腰,“咱们不怕死,只怕再没活路可走。我们信你,愿意跟着你——只求你收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之人。”
“若真有一日撑不下去,你叫我们拼命,我们也绝无怨言!”
“我们愿上山!”跪地之人再次齐声高呼,声音凄厉而执拗。
谢遥沉默片刻,握紧手里的短匕转身,开口道:“那就别拖拖拉拉,立刻起身,随我上山。若谁半路叫苦,后悔也还来得及。”
一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山路,往凤鸣山主寨方向而行。脚下是乱石坡,更深露重,在惨白的月色中衣衫单薄的人们走得跌跌撞撞,却无一人抱怨退缩。
谢遥走在最前头,步伐稳健仿佛不曾受伤。
忽听身后一声闷响,一名妇人绊倒在地,怀里的孩子几乎摔出去,哭声凄厉。
那妇人连忙爬起抱紧孩子,不住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看清楚,别赶我,我的孩子……”
谢遥脚步一顿,转头走回来,什么也没说,直接从她怀里接过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孩童止住哭声,靠在谢遥的肩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你眼睛看路好好走,别再摔着孩子。”她低声扔下一句话,抱着孩子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比刚才慢了些。
众人抹了抹眼泪,悄悄加快脚步,紧紧跟上。
站在人群边缘的顾行昭,神情如常,眼底却浮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哥,”容澈抬头看着顾行昭,低声问道,“我们真的……要留下来?”
顾行昭轻声答:“嗯,咱们暂且留下,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他望着谢遥离去的方向,语调温润,“这位谢姑娘……应该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