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目之所及皆无边的黑。
杨瑜凡迷茫地环顾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本该是躯干和四肢的部分仍旧是一团涌动的黑雾,不见骨骼和血肉的模样。她扭动了下,想把双手伸到面前确认现状,却惊奇地发现这一团纠缠中并没有能被称作“手”的器官。
所以,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只有一个头漂浮在半空?还是干脆连头都没有,只剩一双眼?等等,如果她已经死了,所以□□都灰飞烟灭已然不存在的话,那也很难界定所谓的眼睛是否还是眼睛——无法通过镜子确认自己的现状,杨瑜凡只得胡乱猜测起来。
脚下没有踩踏东西的实感,杨瑜凡不太能确定是自己正飘动着前进,还是说是景物在后退。但总之,她敏锐地发觉身边的环境在变化。团雾抽离,黑色渐渐变淡,四周蜕变成了阴郁的灰色。有东西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座巨大的桥,似乎是木质的,或许是因着岁月的洗礼看上去相当陈旧。两侧的桥柱上每隔几米便悬挂了一盏古朴的油灯,正散发着莹莹幽光,将这座不知来历的桥衬得更为诡异。稍再近几步,便看到一位沧桑的中年妇人佝偻着背,低着头认真用长棍搅动着身前的褐色陶缸。她干得入迷,无意间将脚边散乱的瓷碗踢了出去。
杨瑜凡看着那破旧的瓷碗咕噜噜地向自己的方向飞驰而来,然后停在了自己正前方,屁股朝上正好露出了瓷碗的底款:西汉制。好家伙,还是个文物。但再仔细一想,她笑了起来:即使到了瓷器行业兴盛发达的宋代,也并没有形成瓷器底下写款的系统制度,只有部分瓷器写款。再说了,底款基本都是在烧制之时所落,东西汉乃是现代史学家所分,那时的人怎会意识到自己处于“西汉”呢?这瓷碗,不出意外的话是个假货。
“三生石畔前,仓惶人世间。踉跄轮回路,来生再相见······”妇人哼唱着歌谣,眼睛滴溜溜转动,目光落在了杨瑜凡身上:“···相思怎奈何,怎奈何。”阴郁的眼神配上诡异的歌谣,直刺激着杨瑜凡头皮发麻,不由自主调转身子准备跑路,回头却赫然撞上了一张满脸皱纹的苍老脸庞:“女娃,孟婆汤,饮否?”
“啊!”杨瑜凡不受控制地放声尖叫,想逃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老人咯咯地笑着,将自己的脑袋转了360度,化作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小女娃,跑什么?不就是死亡吗,谁不会经历这一步呢。”她缓缓抬手,控制着束缚住杨瑜凡的力量,将她扯向桥边的陶缸。
“你说谁死了?我?不可能啊!”杨瑜凡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虽说也不乏仅半米的高度掉下来就仙逝了的人,但她向来运气好体格棒,不至于如此脆皮吧?女子没有过多废话,抬手从杨瑜凡面前晃过,一些模糊的画面瞬间涌进了她的脑海:地板,鲜血,惊叫的人群;生命体征逐渐消失,意识消散。重历完这一切的那刻,迟来的情绪如海般席卷而来,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从前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般重现在眼前,她喜爱的,她厌恶的,她渴望的,她愤怒的——所有她记下的曾以为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在死亡到来的瞬间离开了她。
注视着前方蜿蜒在灰色中的阴森木桥,身后是虚妄的黑。
人死如灯灭,此后惟余虚无。
不过如此,也只能如此。她自嘲地笑了笑。
浓稠的暗色液体被女子盛出,缓缓注入到了一个残缺的白瓷碗中。女子将碗递给杨瑜凡,示意她接过:“饮了这碗汤吧,女娃。老婆子的汤熬的不好喝,但可以让你忘了过去,拥抱新生活。”汤虽然没有冒出热气,但隔着碗底能感受到温度。低头看着汤,眼泪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可我还没活够啊,我才刚大二。快寒假了,家里人还盼着我呢,还盼着我回去过年呢!”
在泪眼婆娑间,她看见女子的脸又变了一变,幻化成了最初见的中年老妇模样。或许是杨瑜凡难过的太为真切,她并未嫌矫情,而是叹息一声,轻轻抚摸了她的头:“虽然你尚年轻,但孟婆桥每日接待旅人无数。少年行者亦不胜枚举。”似乎是为了向我印证所说属实,她抬起手,将四周笼罩的雾气驱散。原本空旷的空间瞬间被人所填满。蹒跚的老者,青涩的少年,甚至有不少尚在襁褓的婴儿。他们好像看不见彼此,茫然地在原地徘徊着,甚至有时身体会相互重叠。
杨瑜凡惊讶地发现桥并非只有一条,每隔几米便分布一座。各处桥头与面前女人相同面孔的人——大概有百来个——皆同时看向了她这里:“欢迎来到冥界。女娃,饮一碗孟婆汤否?”面前的女子,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孟婆,她再次挥了挥手,眼前的一切顷刻消散,天空再次被浓重的雾所包围。
“不知如何安慰你,女娃。但我见过太多,只能说命运如此。”孟婆再次指了指杨瑜凡手中的汤:“抓紧喝了去投胎吧。否则就会变成孤魂野鬼,被鬼务局的人抓去奴役了。”她的语气严肃,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圧,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好像也只能如此了。杨瑜凡苦涩地笑了笑,举起碗准备将汤一饮而尽,却忽然听到了一声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猫叫。下意识看过去,竟见远方灰雾与黑雾的交界处出现了一道白光。一只浑身血痕的白色猫咪颤颤巍巍地走近那里。在它伸出肉爪触碰白光的刹那,血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自它身上消退了。“喵——”白猫祛除了伤痛,顿觉浑身轻松。它满意地伸了个懒腰,用爪子将白光扒开,后足一蹬,便钻了进去。而后,白光消失。
“孟婆,这里还收猫?”杨瑜凡不禁好奇发问。“这当然,冥界可向来遵循物种平等。不仅有人道,也有畜生道。”孟婆已经重回工作岗位,继续搅拌着她的陶缸。
杨瑜凡继续发问:“那为什么猫走那里,而不走奈何桥?”
“倒也不是所有的猫都走那里。小女娃没听过猫有九条命的传说?只有命数未尽的猫咪才能走那里,从冥界与人间的交界处重返人间。诺,你看,那边来的猫都是准备从这回去的。”孟婆摇了摇头:“这个新任阎王爷是个老猫奴,特地给设了这个道,以前的猫哪有这个待遇的?都是经过九层地狱,扒一层皮才能回去!”
“嗷,还有这故事呢?我也喜欢猫,来生若能当一只猫就好了。”杨瑜凡嘴上回应着,低下头,眼睛却不复刚才的沉寂。我现在是个灵体,按照以前看的鬼故事的设定,那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附上?那我······杨瑜凡打好了盘算,一边找着话题放松孟婆的警惕,一边用余光观察着那处。一只橘黄色的胖猫正一瘸一拐地走向灰黑交界之处,它的位置位于目标地和杨瑜凡所在之处最短直线距离的中点。若速度够快,是来得及的!
“小女娃怎么问题那么多?磨磨唧唧的,别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叭?”孟婆说着,抬起头斜睨了杨瑜凡一眼。“没有啦,我年纪轻轻就来这么个地方······有点好奇罢了。美女姐姐,你谅解谅解我吧。”杨瑜凡压住自己的狂喜,强装悲伤道。孟婆听了她的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而后陷入了沉思。
虽然孟婆的举动让杨瑜凡出乎意料,但这何尝不是机会?就是现在!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方才在被束缚时,她通过挣扎偶然明白了掌控这具身体的方式。虽然还不熟练,但够用了。于是在孟婆反映过来时,杨瑜凡已经飘出了数里地。
“你这不识好歹的女娃!我宽慰你,你净搞些歪心眼?!”孟婆震怒无比,在她的场子里,第一次见到如此胆大包天的人。“美女姐姐对不起!我还有许多遗憾未了,我必须回去!”杨瑜凡一边疾驰一边回应她。
孟婆没有再听她的辩解,将手中的搅棒棍丢开,双手一震,于是无数雾气化作荆棘锁链向杨瑜凡狰狞而来:“遗憾?谁不曾有遗憾!难道我就没有!但生老病死皆是命数,你不该,你也不能反抗!”
咬紧牙关,杨瑜凡在荆棘锁链第一次砸向自己时向前方不远处满脸疑惑的橘猫奋力一扑。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半融进了橘猫体内。果然,自己的猜测没错!猫有九条命,此时处于将死未死状态,对于杨瑜凡来说是人间的实体,自然可以附身!虽然只融进了一半,但也足以解决燃眉之急。
不明所以的橘猫回过身子,看着身后向自己飞舞而来的锁链和暴怒的孟婆,吓得猫毛都炸了。它惊恐地嘶鸣一声,迈开四条小短腿拼命向前跑去。
近了,近了!灰色与黑色的混沌交界处近在眼前!
杨瑜凡纤细的手掌与毛茸茸的猫爪一齐伸出,将空气撕裂。白光出现!
荆棘锁链破开空气的风声再度传来。一人一猫都没有犹豫,果断纵身跳入其中。